许多许多年前,三四岁的宋铭跟着宋锦和江之恒来到宁远市。一天夜里,江之恒突发急病,宋锦将睡梦中的宋铭单独留在酒店,陪江之恒去了医院。
谁料第二天他们回到酒店时,宋铭已经不见踪迹。
多年来,宋锦与江之恒因为此事愧疚不已,四处打听宋铭的下落。可一直到他们二人先后离世,宋铭依旧杳无音信。
年幼的江修帮不上忙,却将这件事暗暗记在心里。长大后,他接过父母的棒子,继续寻找宋铭,希望能弥补父母的遗憾……
照片上的宋锦笑意温温,仿佛正温柔地看着他。
阁楼里的温度不高,江修浑身发冷,他猜想一定是自己病得头脑发昏,与照片里的宋锦对视了半晌,竟然觉得满心委屈。
他鼻子蓦然一酸,眼眶便热了,抿了抿发白的嘴唇,江修带着鼻音对宋锦说:“我不是故意的,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他真的就是小舅舅,后来好不容易确认了,他又对我说了好多您和爸爸的坏话,我没忍住,就跟他动了手。”
江修和白铭只动过一次手,就是如今录像被发布出来、人尽皆知的那一次。
那时距离江修把亲子鉴定的结果告诉白铭大约有一个月。
宋启君年事已高,经不起大喜大悲,江修先告知白铭鉴定结果,本意是想跟白铭先通个气儿,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宋启君这件事。
可白铭得知此事后,联系起隐约的记忆,回想起当年被宋锦独自留在酒店,半夜自一片漆黑中惊醒,求告无门的无助绝望,将满腹怨愤都怪到宋锦和江之恒身上去。
江修试着替宋锦和江之恒解释,不料适得其反。白铭对他的恨意丝毫不亚于对宋锦和江之恒的恨意,最终只得出一个「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结论。
因为父母的关系,白铭在外漂泊多年,又因为自己的关系,白铭被隅城大学辞退,江修自知他们一家对白铭有愧,耐着性子劝他,而白铭对江修一直避而不见。
可翡翠湾希尔顿酒店的那次见面,是白铭向江修发出的邀约。
江修原本以为是白铭想通了,不料一见面,白铭便开始辱骂宋锦与江之恒。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江修忍无可忍,才会对白铭大打出手。
江修望着案上的香炉,香炉上插着六柱香,六点橘黄色的火光浮在空中。
听说香火是沟通两个世界的纽带,江修不禁想,大约烟火缭绕中,自己说的话,宋锦当真都能听到。
他撑着地面支起身子,重新跪好,隔着浮在空中的那星点火光,望着照片里宋锦含笑的眼睛,仿佛宋锦正站在他面前一般。
在江修当学生的大部分时间里,宋锦都是不在他身边的,他没有因为在学校里生事,而被老师找宋锦告状的机会。
可此时,已经长大成人,独当一面多年的他,跪在宋锦遗像前,像是一个在外面和同学打架的孩子,在母亲面前态度诚恳地认错:“妈妈,我知道错了,无论如何,我不该跟小舅舅动手。”
透过袅袅烟火,他仿佛看见宋锦微微蹙着秀眉责备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宋锦是不是也听到了这两天网络上那些虚虚实实的谣言,不知道宋锦是不是也跟那些人一样以为是他逼死了白铭。他明明是想为宋锦分忧的,他明明是不希望宋锦死后还有遗憾的,难道到头来,还惹得宋锦九泉下不得安宁吗?
想到这里,江修心口一抽,连呼吸都带起胸腔里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他脑子里闪过宋锦眉头紧紧拧起的模样,顾不得胸口翻腾的腥气,急着解释:“他没事,他还活着!您,您放心吧。”
宋锦的眉头似乎微微松动,却还是没有彻底舒展开来。
江修低着头轻轻咳嗽,不小心呛出了一小口血,零星血色溅落在他跪着的蒲团上。心口刺痛转为无休无止的闷痛,江修沉默了片刻,终于攒出了一点力气。他放弃坚持般,颓然叹了口气:“我不会追究他带走云晚的事,您放心吧。”
宋锦看着他的眼神依旧忧心忡忡,江修想不通,他都已经承诺不追究白铭了,为什么宋锦还是不得展颜?
究竟还有什么事,是她放心不下的呢?
江修正想开口问她,口袋里的手机猛然震动起来。
一片死寂里的这一阵响动,让江修恍然清醒,眼前哪里有宋锦,阁楼里依旧是一只香炉,几柱清香,和一幅宋锦的照片。
他甩了甩头,试图令自己清醒,迅速接通电话,只听见电话那头曾顷说:“宋铮有异动,要提前行动,你在哪里?程盛派人去接你。”
江修一边告诉曾顷自己所在的地点,一边缓缓站起身,径直走下楼去。
一楼的厅堂里,宋启君端坐在红木沙发上。看见江修下来了,他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悠悠然抬头看他一眼,道:“想通了?说说,你错在哪里?”
江修没认错,只平静道:“我有急事,今天得先走。”
被江修风轻云淡地回应激怒,宋启君将手里的茶杯用力砸到桌面上,高声道:“江修,你别太过分!今天不说清楚宋铭的事,宋家的事和颂文的事,以后你都别想插手!”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周六见,下一章修修应该就可以踏上去解救小方的旅途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转移 ◇
无论您信不信,我从来都没想过得到颂文。
听了宋启君的话,江修只觉得好笑。
想来是听说了流言蜚语,宋启君对他图谋宋家家产一事深信不疑,竟觉得不许他插手颂文集团事务是种威胁。
江修在宋启君面前站定,依旧是语气平静:“我姓江,宋家的家事本来就与我无关。至于颂文,我本来也是不持股的,纯粹是公司经营者,您是董事长,自然有权任免集团总经理。”
“你是在威胁我?你是觉得颂文离开了你,就转不动了吗?”
宋启君气急之下,提高了音量。江修在阁楼里冻了好一会儿,又因为揣测着宋锦是否会因为白铭的事责备他,情绪激荡,心口已经有些发闷,在宋启君的高声斥责中,脸色一径惨淡下去。
可在宋启君面前,江修一贯是不肯服软的,暗暗咬牙挺直了脊背,微微笑着回话:“怎么会?宋董记不记得年前,颂文集团及主要业务板块都由上而下地颁布了不少规章制度?这些制度虽然赶在同一个时间段发布,看上仓促了些。
但每一项都是我与相关负责人讨论商议多时的,您放心,颂文无论有没有我,都能顺畅平稳地运行下去。”
宋启君是记得,年前颂文集团一连串的规章制度发布和人事任命,引发外界诸多讨论,那时候颂文集团还召开了多场投资者问答会,其中有几场还是江修亲自参加会议,解答投资者的疑问。
那些制度他看过,事无巨细地涵盖了财务制度、人事任免、业务流程等等方面,从事前审批,到执行反馈,乃至事后检查要求都罗列得清清楚楚。
他深知这绝非一夕之功,也知道制度的推行是企业做大后规范化管理的必经之路。
纵使江修的做法显得有些激进,但出于对江修行事风格的了解与对他能力的信任,他并未过多置喙。
原来江修早就做好了准备,随时可能要离开颂文吗?
江修按着心口轻轻咳嗽,消瘦的脊背有片刻地弯折。
但江修的脆弱展现在宋启君面前只有一瞬,咳声稍止,他又立即将脊背挺得笔直:“颂文是由您创办的,之后我爸妈参与管理,颂文发展到今天主要是依靠领导者的个人能力,但过于仰仗个人本就是极为不稳定的事。我爸妈在颂文付出了太多心血,无论您未来把它交到谁的手里,我都希望它能长长久久的经营下去,而这需要颂文自己有良好的自我管理机制。”
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江修不得不停下来缓口气。重新开口,江修的声音暗哑异常:“无论您信不信,我当年向您争取进入颂文,从来都不是为了得到颂文。”
本来宋启君也没往争权夺利的方向上揣测江修,可是过年这段日子,都是宋铮在老宅陪他。
宋铮时不时会跟他回忆起往年那些颂文老员工来拜年的热闹场景,两人稍稍盘算,发现那些老伙计们今年竟有一半都不来了。
究其原因,便是有一些人被江修开除,还有一些人被江修送进了公安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年还没过完,又曝出宋铭的事情。
若是没有近两天被曝光的那些骇人听闻的事,宋启君当然愿意相信江修是为了守住父母打拼下来的事业,呕心沥血,殚精竭虑。
可是这两天图文并茂曝光出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都是把白铭往死路上逼。
宋启君将这两事结合起来看是,赫然发现,经过江修的几轮革新,自己的心腹竟然被江修清除了大半。
如今是颂文集团已经没有剩多少当初跟他一起白手起家的老伙计如今退的退,走的走,还在岗位上的已经寥寥无几,更多的是,江修从各处挖来的职业经理人。
宋铮之前的煽风点火已经在宋启君心里撬开了一条缝。
如今宋启君也开始觉得,这俨然是一幅江修要将自己架空的局势。
但这都是另一回事了,当前宋启君关心的只有那个被江修逼得走投无路的小儿子。他没顺着江修把话题往颂文上面引,调转方向回去,接着追问江修:“我只想知道,宋铭的事,你怎么解释?”
要解释什么?
解释二十多年前,宋启君去福利院明明是冲着白铭去的,为什么最后带回宋家的却是江修?还是解释五年前,江修究竟因为什么事情,要害得白铭被人责骂,最终被隅城大学开除?又或者要解释一年前,江修为什么会跟白铭大打出手,导致罹患抑郁症的白铭跳海自杀?还是说,要解释明明应该已经跳海自杀的白铭,现在还活着?
关于白铭的事吗,宋启君的疑问重重叠叠,绝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解释的,而江修的手机已经震动了起来。
他瞟了一眼手机。
屏幕上虽然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在拨打他的电话,可曾顷已经跟他打过招呼,十有八九这是程盛安排来接他的人。
他急着离开,不想同宋启君多说,只冷淡地回应:“白铭还活着,我如今跟您说再多,您也不会相信。倒不如到时候,您听他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