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交代临终遗言还为时过早。”
李成煜把碗盅往旁边一放,发出一声宛如威胁的脆响。他毫不客气地瞪着战贺颐,皮笑肉不笑道,“别给我做出一副要托孤寄妻的模样来,没人给你托。”
他摸准了战贺颐的温吞性子,哪怕他今天说要抛下他和别人苟且,这人都能笑着说上一句“愿陛下往后余生平安喜乐”。
李成煜就是讨厌他永远不争不抢的性子,倒是尽了君子本性,别人想要的都能拱手相让。从来都没为自己谋过什么。
“怎么可能,阿煜是我认准了的妻,怎么会拱手托给别人?
再说了,阿煜又不是谁的附庸,何须托给旁人照顾。”
李成煜神色稍稍和缓了些,“还算识相。”
战贺颐目如点漆,笑道:“阿煜赏我的东西还都在行囊里呢,每一样我都舍不得丢。我最喜欢那根墨玉龙簪,那龙雕得实在漂亮,我都不太舍得戴。”
李成煜挑眉看了他一眼,“恶心。”
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等你病好了,要一筐都有。”
……
“阿煜。”
“又做什么?”
战贺颐脸上仍挂着和煦温润的笑,望了一眼屋外的春景,仿佛只是在和李成煜说家常,“我想死在春天。”
他想死在春天。
他想现在就死。
这一声出犹如平地惊雷,李成煜心中怒意腾升,直接骂道:“你还有两年好活,我也没有说过要弃你,你便这么急着想离我而去?”
战贺颐摇摇头,虚虚地握着李成煜的手,说:“比起不明不白地病死,我更想死在阿煜手里。”
李成煜眼瞳微闪,缄默了片刻,否决道:“我现在还不想杀你。”
只要战贺颐能活下去……
李成煜就是说不出口,明明可以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早就不想杀他了,说他们两个人就这样相依为命,一直一直活下去就好。
“阿煜。”战贺颐好声好气道,“无论怎么拖下去,我的身子也不会再好了。”
“所以呢?”
李成煜根本懒得听他说话,直接把时刻都抱在手里的脊骨剑一脚踹远了,“你又想快点投胎抛下我去过好日子?想都别想。”
战贺颐先哄了他两声,而后话锋一转,问道:“我会死在承德三十四年的冬天吗?”
李成煜懒得说谎,很干脆地白了他一眼:“对,如果没有丹药续命,你明年冬天就死了。”
一说到丹药,李成煜就心中有气。
兜率宫的回魂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炼好?
他心中满是不屑,想来这新上任的太清天尊也不是什么好货,连炼个丹都要靠时间来磨。
李成煜偏不信,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去兜率宫探一探回魂丹的虚实。
他才挪了一步,衣摆就被战贺颐握住了。李成煜啧了声只得重新坐在床沿边,扶着战贺颐听他说了什么。
“阿煜,我命由你不由天,也无需仰仗别人施舍的丹药。”战贺颐行动无比迟缓,吃力地摇了摇头,声音已经细若蚊蝇,“我们俩,赌一把吧。”
“赌什么?”
战贺颐的手掌宽厚干燥。他温柔地凝视着李成煜,嘱托道:“赌你究竟分不分得清虚实——
最主要的,是能不能「化虚为实」。”
虚便是虚,实便是实,有什么分不分得清?
李成煜刚想出声反驳,就被战贺颐突如其来的一吻堵住了唇舌。
李成煜半点不惯着他,先捶了他胸口一拳,接着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松了嘴才说:“你今儿个发的什么疯,居然和我论起道法来了?”
战贺颐似是吃痛闷哼了一声,唇上落了个牙印,还是笑眯眯地道:“阿煜,与其想方设法为我延寿,你不妨再找一个「新的我」。”
说得轻巧,李成煜心中冷笑,他三千多年才误打误撞得了这一个“战贺颐”,没有任何前因后果,生死簿上又没有姓名,连阎王都不知道该怎么找下一个。
让他找,他去哪里找?
“我们阿煜无所不能,肯定能寻到的。”
战贺颐又问,“你还记得我说过最多的话是什么吗?”
李成煜眉头紧锁,看着男人炯炯有神的眸,心底莫名腾升起一股种不详的张惶与无力,却仍维持着一惯的傲矜,问:“什么?”
战贺颐有什么话翻来覆去说过多次么?
“你凑过来。”战贺颐的目光一直落在李成煜身上,温润儒雅,“你来。”
李成煜起初目不转睛地看着战贺颐,仿佛眼前这人马上就要化作九重天的一缕仙雾遥遥飞去,就此消逝不见。
他最后还是听了话,半伏在战贺颐身上,一手放在他的胸膛之上,附耳去听。
他想像从前一样感受到男人身上的温热,听他的心跳声,可这次却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
李成煜想起身,却被战贺颐轻轻摁住了脑袋。
他像幼龙一样盘踞在谁的身上,只能听到那人一惯温和的声音:
“永远不要忘记我是爱你的,阿煜。”
他失神地抬起头,却发现自己借着脊骨剑的力道撑起了身子。
“……战贺颐?”
无人应他。
入眼是战贺颐安详睡去的脸。
李成煜跨坐在战贺颐身上,脊骨剑已经深深地没入了他的胸口,血迹干涸,泼墨般画出一朵暗绯的罂粟,春日淡雅繁花都成了陪衬。
原来他是分不清虚实的。
哦,他记起来了,这是他在人间留下的陋习。
他那时年纪尚小,每次吃人杀人时他便会生出幻象,饱腹后瞧着幻象散尽后鲜血淋漓的残肢,心中只剩麻木。
李成煜死死地盯着已经浑身冰凉的战贺颐,仍旧高傲地仰着下巴,“你怎么敢再一次弃我于不顾?你怎么敢?你……”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觉得繁华盛开的暖春萧瑟得可怕。
原来,因可变,果不改。
他再一次抱着那人的尸骨在九重天走着,漫无目的。
漫天神佛无一人肯施救,所有仙家和仙侍见了他的模样都不敢和他打个照面,只敢在远处妄自揣测。
他走了很久,最后被身着红衣的男子拦住了去路。
李成煜抬头,许久不曾见过面的月老还是慈爱地笑着,怀里不知道抱了谁家的黑猫,橙黄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他。
李成煜停下脚步,声音发哑,问:“老伯来做什么?”
“因可变,果不改。”月老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平静道,“红线断,姻缘尽,老朽前来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陛下若是思念故人,可到老朽宫中借往缘镜一观。”
……
再后来,听说回魂丹成,太清天尊毅然下凡,李成煜却再没有去探听过有关回魂丹的消息。
他和往常一样抱着脊骨剑蜷在御座上,仍没有哭过一声。只是寝宫里多了个墨玉镶龙的棺椁,彻底把龙床撤走了。
李成煜哼笑几声,上次留了个骨头架子,这回留了个肉身全尸。
都说事不过三,一定要下回遇见才肯把三魂七魄也给他,好拼一个完整的出来么?
只因仙界能留给他的念想实在太浅薄,只因那人两世在他脑中烙印得太过深刻,亦或许只是那人对他的包容放纵太值得回味……
反正终究是让李成煜起了一丝追忆缅怀战贺颐的心思。
于是他提着剑来到了月宫。
月老仍坐在姻缘树下摆弄着红线,只是身边不见了那只眼瞳橙黄的黑猫。红衣公子遥见李成煜来了,收起红线笑呵呵道:“陛下今日怎么得空到老朽宫中来?”
李成煜指尖叩了叩脊骨剑鞘,说:“我来找老伯看看往缘镜。”
“好说好说。”
月老邀李成煜坐下,伸手在袖中摸索了一番,掏出一面古朴的铜镜放在李成煜面前,絮絮叨叨地说,“陛下,仙界多少人失了道侣都想借往缘镜看一看故人,只是镜中之境都是虚的,您可万万不能陷进去了……”
“老伯放心,虚实我还是能分得清的。”
李成煜伸手将镜子揽了过来,却不急着看,竟难得放低了几分傲意,请教道,“老伯之前恭祝我得偿所愿,为何还说「因可变,果不改」?”
月老和蔼地笑着,说:“陛下起初所求是斩姻缘,如今您道侣已死,确实是偿了当初之愿。”
李成煜看着手中巴掌大小的铜镜,只影影绰绰地映出了他一人的面孔。
“陛下,一事的果当然可以是另一事的因。”月老继续耐心地开导道,“姻缘簿上恒久不变的「果」只有两人的姓名。”
李成煜看着月老摊开的姻缘簿,没有什么原因、亦不曾提到过那些几世纠葛,只是他的名旁仍写着战贺颐的名。
李成煜从姻缘簿上挪开视线,眼前的景色已经天翻地覆,想必是已经进入了幻境。
月老、姻缘簿和往缘镜都已悄然消失,此时他木然立在一件破客栈的下等房里,正对着老旧发霉的木门,似是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李成煜听得屋外脚步声渐进, 不容设想地,在对方推门而入的一刹那便抽出龙脊剑横在了那人面前!
劲风忽起,没了一门做隔,两人近在咫尺。
李成煜眼瞳熠熠地看着面前鲜活的人,想走近两步,却挪不动脚下分毫。
他无可奈何,只能听见自己傲慢不驯地开了口:“你好像有话想和我说。”
不,这不是他想说的话。
男人穿着一身黑的书生服,弯腰对李成煜作了一揖,恭敬谦卑道:“刚才是在下失礼,多有得罪,还请阁下恕罪……”
李成煜看着面前这个无比熟稔的人,听自己嘲笑道:“失礼?确实有够失礼。”
然后自己便会问他叫什么名字。
果不其然,李成煜握着剑柄往前一递,剑都要架在战贺颐脖子上了,毫不客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呆头呆脑的书生从来没说过谎话,此时李成煜只恨他太老实,巴不得冲上去把剑鞘捅他嘴里叫他别出声。
可这不过是镜中的幻境,李成煜只能恨铁不成钢地瞪着男人,听他自报家门,“鄙人姓战……”
“战贺颐?”李成煜听到自己第一次叫了男人的名字。
“正是。”
李成煜看着战贺颐熟稔的脸,想从他眼中寻出半点爱意,却只能看见惊惶和恐惧。
想想也是,此时自己脸上肯定也写满了对他的鄙弃和厌恶,哪里还指望两人能产生什情分。
他握着脊骨剑柄的手紧了再紧,望向战贺颐眼中挥之不去的惧意,心中怨怒横生,只想着抽剑要朝他砍去。
只听“轰咚”一声巨响,战贺颐背后的木墙和书生帽就生生被他的剑捅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