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无法对我使用法术么？那现在显现在我眼前的……”
“这不是障眼法，是实景。”稚景勾了勾唇角，“这里才是听珠阁大殿的的原貌，不过并非凡间的「听珠阁」，而是妖界的。”
大殿上必应娘娘的金身神像已然不知所踪，目之所及亦如宫阙内里古朴庄严。
薄纱层层叠叠，一道一道由内至外依次敞开，灯烛忽明，宁神香的气味四散，为大殿内平添了几分馥郁缱绻。言如青上前一步，已经有人落座于玉座之上。
稚景做出一副正派模样抬手介绍：“这位是我们这些精怪的头儿——妖界的妖尊，同时也是受凤鸾香火供奉的必应娘娘。您不必在意礼数，叫他夙幺就行了。”
“在言公子面前称我是‘妖尊’，还是太过抬举我了。”不等言如青回话，夙幺已经从玉座上缓步走下，拱手行礼，道，“在下夙幺。言公子远道而来，恕我有失远迎。”
言如青一愣：“不……您客气了。”
他只道是对人才讲不能以貌取人，今日见了夙幺才知道这句话对妖也适用。
夙幺并未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宝相庄严或是穷凶极恶，也没有半点精怪的妖媚。二十出头的男子遍地都是，就如面前的夙幺，怎么看都平实无华。
如若寻常印象里的妖精都像稚景那样风情万种，那面前这位无论是穿着打扮都朴素到了尘埃里，朴素到丢到人群中立马就会寻不见。
再说得恶劣些，那就是颜筠谦都比夙幺长得更像个妖精——尤其是狐狸精。
此时在侯府炼丹房里关禁闭的颜筠谦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言如青环顾四周，仍没有放下警惕：“为何稚景方才说这里是妖界的听珠阁？”
“事实如此。”夙幺请言如青落座，又亲自为他倒好了茶水，知道言如青不喝，也不做强求。
和善道，“我身负了妖尊的空名，统领精怪，却因此受天地规矩束缚无法在凡间显身。
故而我在百年前与凤鸾皇室达成了交易：我在凡间打通一处连接妖界之所，好在凤鸾皇室中寻我要找的人，而在此期间我将会庇佑凤鸾长盛不衰。”
“可是皇室误以为他是圣祖守护灵现世，于是以必应娘娘为名，干脆建了个庙把他供了起来。”稚景补充道，“他受限于天地法规无法脱身，所以苦活儿累活儿就只能我来做了。一来二去，听珠阁就被传得愈发神乎其神了。”
原来这才是“必应娘娘”的真相。
祂的确是借凡人的痴愚之心汲取供奉，以妖魔之身伪造的神灵，却也仅此而已。
言如青想到老皇帝对长生不老的渴求已经病入膏肓，为了一己私欲劳民伤财，怕是早就忘记了皇室与夙幺最初的契约。
必应娘娘是神是妖已经不再重要，不知从何时起，祂已经彻底变成了从凡人的贪念中诞生的臆想。
在把皇子亲手送去作为祭品时，人人都面露喜色，人人都欢心不已——凡人们早已被贪欲蒙住了心智，早就忘却了庇佑凤鸾长盛不衰的代价，忘却了失去庇护后这个只顾着求丹问道寻求成仙的国家该如何存活下去。
三皇子白荣安想到了，可他的反抗不过是杯水车薪。正因知晓不趁早根除会成心腹大患，于是他逼了宫，可结果仍旧是僵局，他也为此与皇位失之交臂，再无东山再起之可能。
“所以被当作祭品送来的七皇子……”言如青想问，那他最后又如何了呢？
他话还没说完，玉座旁高高拦起的山水屏风后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动。
“有、有谁来，来了？”一个十多岁的小少年腼腆地从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见言如青陌生，又立即缩了回去，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有些口吃，说起话来磕磕绊绊，却还是努力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慌忙问道，“是来接我、接我走的吗？我、我在这里，会妨碍到你们？”
“放心吧，他不是坏人。”稚景回头看了言如青一眼，笑晏晏蹲下身揉了揉小少年的脑袋，“不是来接你走的。没有人能把你从这里接走，也不会有人觉得你多余，就这样安安心心地住下好不好？”
小少年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才放心下来，眼睛瞟了瞟言如青，又快速起身躲到夙幺的身后，问他：“是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即使身边有夙幺和稚景陪着，小小的少年也没敢把头抬起来直视言如青。
言如青看着那孩子，莫名觉得他眼熟。细想起来，眉眼间倒是和那莽撞逼宫救弟的白荣安有几分相似。
既然出现在此处，那他就是言如青方才问话中的七皇子，白芩珺。
夙幺轻轻拍了拍白芩珺的背以作安抚，解释道：“芩儿之前在宫里过得很不好，所以不太信任别人，还有些怕生。”
“所以七皇子从一开始就并非是作为活祭品来看待的？”
言如青猜了个七七八八，想必一出活祭又是老皇帝得了听珠阁的令私画蛇添足的结果。毕竟民间说到要向神仙供奉选定之人，最先想到的必定是活祭。
“活祭？只有凡人才会讲究那些。喏，你瞧他等了几百年才等到这一个，宝贝都来不及，哪里舍得吃？”稚景扇了扇风，一脸为难，“我也没想到那老东西会把人封在棺椁里送来，谁知道凡间有这样的规矩。
本来请仙君您和颜小少爷来看热闹，好端端的祭典硬是做成了冥婚。最后还遇上三皇子逼宫，当真是乱套了。”
夙幺点点头：“确实不像话。”
正因如此才觉得心寒。白芩珺被身生父亲当做祭品献给妖精，反而被妖精照顾保护了起来，简直荒唐得不成样。
事情一件件串起来就愈来愈离谱了，最后连妖精都觉得凡人不着调，言如青也一时语塞。他继而问道：“二位千方百计地请我前来，究竟要我知道什么？”
“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夙幺让稚景把白岑珺领下去午睡，转头不苟言笑道，“对回魂丹一物，您可有印象？”
第六十三章 、前世初显「中」
言如青知道不能避而不谈，只是近日听到回魂丹的次数骤增，反而叫人吃不准。
他试探性地问：“是指筠谦在炼的那种回魂丹？”
若是对颜筠谦有害，他说什么也不会应允。
“并非。”夙幺摇了摇头，继而解释，“颜小少爷炼的「回魂丹」只是仿照真正的回魂丹做出来的邪法。与其说这邪法是「回魂丹」，不如用移魂术来称呼它更为贴切。
移魂术是以炼丹之人的精魄为本、阳寿为载、矿药为媒，取人精魄阳寿再分给他人的害人之法。”
这确实与季玉卿的说法一致，夙幺在言如青心中的可信度加了几分。他稍稍移开目光，显然并不想听到和着害人之法有关的事了。
“如此说来，「回魂丹」是指此物么？”言如青从胸口掏出了小瓷瓶，已经被他捂得发热。里头的药已经完全干涸了，打开塞木只能嗅到极其清淡的药香。
“言公子可否借我一观？”
夙幺接过瓷瓶，蹙眉端详了半晌，只是说，“这瓶中之物确实蕴有浓厚的灵气，但我也不知这是何物。”
“那就不是了。”言如青收回瓷瓶，回魂丹的线索中断，他原以为还能靠这药液再救颜筠谦一回。
与回魂丹无关，那他手中这瓶药又是什么来历，儿时照顾他的老人家又为何会得到这瓶药？
也去静静地听，听夙幺忽然提起了白芩珺，温和地笑了，一张朴实的面孔也熠熠生辉：“既要说「回魂丹」，那我话先问在前头，您对芩儿的印象如何？”
言如青不明白为何与白芩珺有关，仍直言道：“只凭今日一面之缘，我想他是个天真可爱的孩子。”
夙幺的笑容缓缓退去，眉间的担忧愈来愈明显，他最后长叹了一口气道：“他已经十六了。
幼时遭受虐待导致身躯羸弱、说话磕磕绊绊尚且不论，他心智犹如十岁孩童，再也不会成长。”
言如青的神色也一并凝重起来。可强大如妖界之尊，会救治不了一个凡人？
夙幺解答了他心头的疑虑：“谁都治不好芩儿的病症——因为他的三魂七魄根本就不全，寿命和气运都寥寥无几，再怎么延寿都活不过三十岁。
他以不全的三魂七魄转世投胎，如此周而复始，根本撑不住几轮。”
言如青端起茶盏，犹豫片刻又放下了，“如果撑不住……会如何？”
“彻底在天地间消亡殆尽，不再轮回，世间再无此人。”
言如青心里仍旧淡漠，对身外之事他尚能做到平心相待。他眼眸低垂：“为何会这样？”
夙幺接下来的话让他为之心颤，“因为他第一世是天生的阴命，被旁人利用，练了那凡间邪方的移魂术，魂魄已经残缺不全。”
“——那筠谦也会沦为这般？”
言如青手肘偏移彻底打翻了茶盏。他霍然起身，香茗泼上青绿的衣袍晕染开一片水渍。霎时茶香四溢，可他无暇顾及这么多，稍许按耐不住担忧，“这般……不得善终？”
夙幺的沉默已经告知了言如青一切，无需再问。
无论这算威胁利用还是好心帮衬，言如青都不得不承认这实在太过有效，一击就击在了他的软肋上。
言如青原先并不在意什么前世今生，他从来都只会看脚下的路该怎么走。在世二十年不算长也不算短，可所有感情都在遇见颜筠谦之后迸发而来。
他没必要像得那么长远，毕竟来世的事有谁能知晓？两人又不一定能再续前缘。可如若颜筠谦没有来世的话，未免太过可惜。
用“可惜”一词实在太过惺惺作态——
他喜欢颜筠谦、他爱着颜筠谦。
于是言如青平复心绪后又坐了下来，用帕子轻轻擦拭着身上的茶渍，冷静道：“尊下既提了，想必是有解决方法的。
是需要真正的「回魂丹」吧？靠它凝聚三魂七魄，使魂魄回归原初、重塑再生。”
夙幺感叹：“言公子不愧是……”
是那一位的转世。
凡间有云，传闻中神仙所赐的回魂丹能医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长生不老。再深入些想，既然仙人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吃了神仙赐予的灵丹妙药一定也能凝魂聚魄，重塑仙身，位列仙班……
道散则为气，道聚则为神。
回过神来时，天上地下，凡人魍魉精怪神仙，无一不在寻求永生之道。
谁若是想反驳说：妖魔鬼怪也就罢了，神仙不老不死还求什么永生？那只要去仙界的天宫门口一坐，待上一会儿就知道原来神仙的嘴巴骂起来也不带停。
神灵亦有消亡，如今的仙界换了天帝，和凡间也差不离。掌管仙界的天帝在三千年前刚换了一任新的，年岁不大可是胜在顽劣，顽劣到老天帝的龙脊都被这位扒出来当剑使了有好一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