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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消晨鸣之时 浮冬 4046 2024-05-23 00:00:00

哥哥在大门口等我。我意识到大叔用相当鄙夷的目光白了他一眼——哥哥满头金发,耳廓外加耳垂上左右各三个洞,金属耳骨夹、形状夸张的水滴状耳坠。另外左眉梢处打入一颗亮晶晶的圆钉。打远看,他脸上的那些金属就在太阳下闪烁细碎的微光。外加身上各种七零八碎、衬衫袖子挽起,裸露在外的右臂上图样复杂的刺青顺手臂的轮廓延伸,一路没入衣料的阴影里。我大致知道大叔正想些什么——啊啊,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社会渣滓预备役的哥哥,现役社会渣滓。

后来我染了和哥哥一样的金发,也打了耳洞。可能我的确是那样。

哥哥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双手交握、垂在身前,朝警察大叔深深鞠了一躬。“给您添麻烦了,真是抱歉。”哥哥用生硬的口吻这样说。实际上,打我有记忆以来,就不记得哥哥用过什么敬语说话,这样的句子被他说出来,简直像能烫伤他的舌头那样不自然。

我们顺着马路一前一后地行走,路过一家超市,便走进去。超市里冷气很足,哥哥掏出钱,买了两支冰棒,递给我其中一支。离开超市后,我继续跟在哥哥身后,看到那头金发在刺眼的阳光下几乎呈现全白色,他背影的轮廓也变得出奇多皱。正想说什么,他却开口了:“我说,裕志啊。”

他清了清嗓子。然后继续说下去。“以后别再偷东西了。那样不对。”语气比刚才道歉时还要生硬。

“怎么啦,要告诉妈妈吗?明明哥哥也总在偷东西。”我有些不服气地反驳。

“笨蛋。”哥哥似乎突然有一刻忘了手里的冰棒,另一只手往衣袋里摸烟,动作进行到一半又停住了,手讪讪地滑回身侧。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谁要告诉她啊。我是我,你以后不要那么干就对了。”

我咬了一口冰棒。“你觉得现在这样不好?那你也别这样做不就行了。”

“幼稚鬼。”

哥哥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抬手将光秃秃的冰棍棒精准地丢进垃圾桶,绕到我的背后,轻轻踢了我的小腿一脚。然后,他说出了那句话。

“裕志,我已经毫无办法了,什么都做不了。你可千万别变成一个我这样的人哪。”

真奇怪。他说着那句话时,脸上的神情奇怪极了,简直像马上要哭出来似的。可我印象里的哥哥从来没有哭过,这种哭给我一种受到亵渎的感觉,使我比哥哥还感到无处容身。我觉得非常难过,尽管不知道为什么难过,但还是深深低下头,不再看着他的脸。

什么都做不了啊。哥哥,你现在也是这样吧。你一定很害怕吧。

我想着。我的脑子里转着各种各样的念头。电视机里机甲动画片夸张的音效响着,代表正义的主人公变身成超级英雄,将妄图毁灭世界的反派人物打败,倒在地上的反派身上流出的是和果汁一样色彩绚丽的液体。可是,如今它们已经再也没办法吸引我。脑子里正在旋转的念头太多,以至于当电视上的画面毫无预兆地定格在红色机器人手捧刺眼光球的可笑一帧时,我还没有做好任何的准备,连一点紧张感都没有。

我只是僵硬地转过脖子。那一刻我觉得四周被白色墙壁围绕的十二英寸电视机像极了一个大型的骨灰盒,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甚至还什么都没有看到,可头脑已经开始一阵阵地晕眩。

“观众朋友们,现在我们看到,经过一天十六个小时零十一分钟的角逐,在五月十五日下午五时四十八分落下帷幕的鹿尾町立鹿尾中学三年E组的第十二号计划,优胜者是——一名男生!”

那简直像欢度佳节的气氛。我努力地睁大眼睛,于是了解到如今哥哥活着回来的概率从四十二分之一上升到二十一分之一。有一瞬间,我感到倍受鼓舞,但很快又为这样的心情愧疚不已。只是睁大眼睛,看着远处的那个人。

是一头黑发。被两个人搀着走来。

我立刻闭上了眼睛。心里突然讨厌起哥哥的一头金发,它连一点让我满怀侥幸地期待着的时间都不会给我,干净利落地宣判了他的死刑。我张大嘴,想要大声地哭出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听到电视里的声音还在响。

“这位优胜的男生是鹿尾中学三年E组的男子一号,朝冈柊也同学——看!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在成为了整个共和国值得为之骄傲的优秀的年轻战士之后,朝冈同学正在笑着!他——”

一下又睁开眼睛。心里知道,如果我是个更成熟一些、更明事理一些的孩子,就不该对这个整整救了我两次的人抱有这样的想法。可是,不出所料,我感受到了——事到如今,我的内心果然充满仇恨。

我强迫自己盯着电视屏幕,试图回忆起朝冈学长对自己的好处。可是,发现什么都想不起来。甚至就连关于金子学长与沼里学长的点点滴滴,如今在脑中也成了一片空白。唯一能记起的,就是那天在街边朝我转过头,说着“我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的哥哥那有些哀伤的眼神。我只知道朝冈学长真的微笑着,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然后,那一切发生了。像滑稽戏那样,朝冈学长颈部的项圈爆炸了。虽然太模糊、看不清那些黑压压的人们脸上的表情,但现场的尖叫声如潮水般一浪一浪上涌,那爆满的红色像颜料一样失真,给我腐烂的错觉。直播很快被切断了。

我呆呆地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急促沉重的拍门声。门外的人一边拍一边大喊着,声音被厚重的防盗门压扁,挤得发闷。

“裕志!裕志!!”

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起身打开门。染着一头富有个性的白发、戴着口罩的千鸟学长步履踉跄,几乎跟着打开的门一同跌入家中。我没回头,不知道妈妈现在是什么表情。千鸟学长应该是跑过来的,头发散乱,气还没喘匀就开口了:“新闻你看了吧?”

“看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你哥哥他们在‘程式’里犯事了。他们可能会追究这件事。”千鸟学长用快得不像他的风格的语速说。

我不说话。千鸟学长突然也不说话了。半晌,他竟然哭了起来。那些眼泪里至少有一点是为了哥哥,这让我感到欣慰。

——很容易就把哥哥的尸体从眼泪的群落里挑出来。我是说,如果那东西还配得上被称作尸体,而不是零零散散的肉块。是妈妈自己一个人去了殡仪馆,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去。即使不去就见不到哥哥的最后一面,心里的抵触情绪也没有动摇。于是那天我假装睡过头,听到妈妈离开时发出的关门的响动,这才如释重负。

哥哥的尸体被火化的几天后,家里接到通知,要回到学校收拾他的遗物。“遗物”,这两个字真刺耳,就像他们全都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哥哥死去的事实,让我想选择不接受也不行。这次我决定代替萎靡不振的妈妈前往,不愿承认一直看起来很讨厌哥哥、也很讨厌我的妈妈在为了哥哥的死去而落下泪水时,我的内心升起过一份感激。即使明天她的生活就恢复如初,我也愿意。

千鸟学长与我一同前往鹿尾中学,大概怕我在路上被愤怒的学生家长殴打。当时他告诉我的是从他睡过的一个在政府上班的男人嘴里撬出的小道消息,而事到如今,关于我哥哥那群人怎么干扰“程式”的运行、以及朝冈学长怎么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壮烈地自杀的消息早已在小小的鹿尾町满城风雨,我是主谋的弟弟,他们一定都恨我吧。

等抵达那间教室门口——那间我曾无数次站在门口朝内望、寻觅着哥哥的身影的教室——我变得更加害怕了。千鸟学长几乎是掐着我的肉,把我硬拽进门。我以为在我进来的那一刻会遭遇一阵诡异的饱含仇恨的沉默,可是并没有,我发现那些平平凡凡、五官看了半天也让人记不住、甚至让我难以相信哥哥班上那些精彩的人正是由他们的身体孕育出的中年男女们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

缩着双肩接近哥哥的书桌,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里有没有我熟悉的面孔,千鸟学长突然开口询问:“对了,信太的东西你拿走吗?”

“什么?”我变得疑惑不解。

“信太的妈妈听说信太被拉去参加‘程式’,情绪失控,被开枪打死了。”千鸟学长轻轻地说,“应该没有别的家人想要他的那些东西了吧?”

我点点头。但没有说话。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要。连哥哥的东西都不想要。根本不想出现在这里。千鸟学长带来一只巨大的尼龙布袋,将袋口撑开,我将哥哥的东西一件一件胡乱往里扔着。一柄弹簧刀、一摞似乎没怎么翻阅过的崭新课本、几根便宜的笔。没有多少特殊的东西。将最后一本书丢进袋子里,我直起腰,盼望着千鸟学长能忘记金子学长的事情。

然后,目光正正撞上了那个人。

我立刻转身,背部立刻感到沉默的烧灼般的光线。那是沼里学长的母亲。虽然沼里学长总是面带憎恶地称呼她“老太婆”,可我却觉得沼里阿姨实在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我已经习惯了发现家里有新的男人后自己徒步走到沼里学长家。还记得第一次进入那看上去非常陈旧逼仄的屋子时,系着围裙、局促地搓着双手的沼里阿姨搓着双手,挂着几乎有些讨好之意的微笑,轻轻地、一遍遍地重复着:“和树交到新朋友了,真好。”因为要打零工,阿姨很少在家用餐,然而一旦碰到了,她就一定会烧自己最拿手的菜给我们吃。

“和树最喜欢吃这个了。”阿姨挂着欣喜的表情,微微湿润的小眼睛看着我因咀嚼而上下动着的下巴,等待我的回复。让我觉得不回答就会不好意思,但看着沼里学长脸上那副不耐烦的表情,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哥哥偶尔会从衣袋里抽出几张钞票,递给阿姨,拜托她带几罐酒回来。而即使是这么过分的要求,她也总是照办。可能因为我的年龄最小、也可能因为听说了我和哥哥家里的事情,阿姨总是对我显出特别的关照。每次她见到我,都是一样地端上冒着热气的茶水与新鲜的水果,颧骨发红、步履缓慢,替我打开电视机。

“来了啊,裕志。一会儿宗光也会来吧?和树过不久也就回来了。先看会儿电视吧。今天在学校听不听话呢?”

每次都是大概这样的话呢。我心里很感激,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她总是看向我们,挂着柔顺得近乎苍白的笑容,仿佛面前头发染得乱七八糟、穿衣打扮流里流气的我们不是让所有人头疼的问题少年,而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孩子。

可是现在,我真的不想看见她。

虽然说着是“一起反抗‘程式’执行”,哥哥的遗体也成了那种七零八碎的样子,我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不定在计划失败后,他们觉得没有希望了,最终还是选择了自相残杀。还是这样。说到底,哥哥究竟死于谁手,还是难以明晰的问题。说不定——不,是一定如此,现在正有人与杀子仇敌的父母共处一室,可他们从来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沉重的仇恨也无法发泄。假如政府将一切都公开,那这群人干脆在这间教室里为了自己子女的血仇而开展混战,再来一场成年人的“程式”如何?我恶毒地想着,但很快又泄了气。我的背部一片僵硬,只希望自己的个头能矮小些、再矮小些,从阿姨的视线里消失。话说回来,沼里阿姨,你对我而言是什么人呢?

作者感言

浮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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