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见那手继续往上抬,舵主得了令正要吩咐下去,只见那手却被另一双大手按了下去。舵主吩咐的话卡在喉咙里,询问般地看向江子棠。
净华却道:“劳烦陈舵主等等,我同他说几句话。”
江子棠垂了眼,无声应允。
陈舵主识趣离开,离开时将门一并带上了。
虽然不在接诊的外屋,但仓库里储存了很多药材,积存的药材和摆在院落熬制的药水味随着一阵阵春风飘进来,围在人的周围,苦涩中倒是夹杂着一种独属于药材的清香。
净华坐在江子棠的旁边,问他:“你觉得怎么才能快点结束这场战争?”
江子棠端起手中茶杯喝了一口,嘴角微撇,茶水放置半晌已经凉了,随意搁在桌上道:“管我什么事。这场战争往近了说是陆凡不本分,往远了说是大梁自己没能斩草除根。”
“若是与你无关,这段时间你又是在做什么?”
“你能不知道?”江子棠自问自答,“当然是想让陆凡一败涂地。”
净华道:“我知晓。这段时间我看了许多,陆凡他们那封讨粱檄文并非胡乱编造,里面所言非虚。”
江子棠道:“那又如何?陆凡他又是什么好人吗?他一路爬上来又牺牲了多少人你数得请吗?我师父你师父,我娘亲你家乡那么多人,谁不是因他而死?!”
江子棠情绪激动,眼眶发红,一连串的反问抛过去,不仅是问净华,也是要叫他自己记住。
相比之下,净华倒显得冷静许多。
“他当然不是。但是他已经赢得了民心。”
陆凡治下严明,大齐军队军纪严明,不鱼肉百姓,所过之处尽量减少伤亡,投降城池秋毫无犯,亦不会胡乱征兵;反观大梁这边赋税节节攀升,强迫豪强地主散尽家财,肆意征兵。
两相对比,拥戴大齐的呼声日渐高涨,任谁都觉得大梁只是落日黄昏,秋后蚂蚱了。
而前不久,大梁还意图勾结契丹割让燕北二十四镇,这不得不叫人对大梁越渐失望。就算继续支持大梁,将天绝教和百闻阁的人全部拖上,也不过只是多拖几天罢了。
江子棠道:“那又如何?我只知道陆凡是我的敌人,大梁是陆凡的敌人,那他就是我的盟友。至于这位盟友的底色是黑是白,我并不在意,我只在意他能否和我一起扳倒陆凡。”
净华道:“没有契丹,大梁扳不倒陆凡。而前几天你叫人拦回了那封信。”
忽然静了一瞬。
江子棠头撇向了一边。
第56章 争执
净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日回信时江子棠的侧身以及封口时的遮掩。净华站起身,忽觉有些难以置信。那份冷静在此时有了裂口,他开口,声音竟微微有些发抖:“你骗我。”
江子棠仍是坐着,他没法回答,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只好去端桌上的水,可惜四肢僵硬,水起波澜,半数洒在了地上。
不需要再口头确认了,净华心中有了答案,他不再多说什么,拔腿欲走。
江子棠却在身后牵住了他的手,叫他不许走,他瞧了一眼江子棠圈住他手腕的手,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选择甩开。
“站住!”
江子棠飞快起身,一脚将门踢回挡在了净华的身前。
“你就非要走吗?!”
净华语气淡淡:“我去追信。”
两人之间一下子似乎又横亘着深不见底的鸿沟,他们从陌路走到亲密无间,倘若一步踏错,必将破碎。
所以不能放净华走。
“若我不让呢?”江子棠拿过断刀,断刀之处立在地上。
他们其实只动过一次手,在长乐山竹林小院处,江子棠要带净华下山,净华不走,两人过招时江子棠使了手段,长乐山被烧,两人不欢而散。而这次情况相反,净华要走,江子棠却要人留下来。
断刀当前,净华却道:“我不得不走。”
“你就不能当不知道吗?”江子棠此时也是懊恼不已,拆信时他真不知道信中说的是大梁勾结契丹的事,倘若知道,他一开始就不让净华看见。
他自然了解净华,在一开始,契丹还没得到消息出兵之前,江子棠就动过联系契丹的心思了,大梁打不过大齐是显而易见的,想让大齐输,让陆凡输,最有可能的方式是有另一支强有力的军队。
在陆凡身后的契丹无疑是一个选择。
他当然清楚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外邦入侵,倘若是由他而起,那他无疑是中原罪人。摇摆不定中,是净华让他最终放弃了这个决定。
他知道净华会想要拦那封信,所以当时给百孟庭回信时选择了瞒着净华。
“就假装不知道!本来也是密信,也不是我们做的,只是不管它也不可以吗?”江子棠抱有侥幸般问道。
净华摇头:“知道了就不能不管。”
这分侥幸被打破,江子棠变得越发急躁,他推了净华一把道:“那我能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陆凡是前齐太子,从前齐覆灭的那天起就开始布置筹谋,到现在快五十年了。五十年!你还记得他手上有哪些牌吗?”
“我数给你听!他有对他忠心耿耿的苏策,苏策手下有十万度丹营将士;武林盟主,一呼百应,拉着半个武林的人跟他谋反;前齐留有不少江湖好汉和高手,组成黑云门替他卖命!”
“没有军队怎么跟他拼?!”
门窗关着,普通的木窗上糊着一层薄纸,将屋外的阳光削得只剩薄薄一层,整个屋子陷入明暗交织之中。
“契丹一旦打败大齐,那时大梁也不能与之抗衡,就不只是燕北二十四镇的事了,你想过吗?”
江子棠不语。
“而且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净华声音微低,神情中满是悲悯。
一路南下,经过了城镇、村庄和战场,见到了不知道多少个万人坑。战场上走一圈踩到的血能将靴子染成红色,死了的人匆匆掩埋,无碑无坟,只有一具尸体叠着另一具尸体,一层又一层,深埋在临时挖出的大坑里。
“将我个人的仇怨凌驾于千万人的性命之上,我会有愧。”最后净华道。
佛前聆听十八载,哪怕心中无佛,但抵不住他心中有善。
曾经,因为不忍可能会引起的伤亡便自囚于山林;如今,这实实在在的无辜人的性命再一次拦在他身前。
江子棠并不感到意外,但他已经停不下来。
江子棠闭了眼,半晌道:“我不会。”
不会有愧。
江子棠睁开眼:“其他人跟我都没有关系,我只在乎自己。我为了赏金杀了西山十九寨上百人,后来进了百闻阁,我杀了很多人才帮百孟庭拿到阁主之位,在天绝教我也杀了很多人才得到教主位置。这里面当然有该死的,像崔文鹏,李云峰,但还有很多很多,其实不该死,但那又怎么样呢?谁叫他们挡在我前面呢。”
双手摊开,骨节匀称,肤色白净,江子棠的目光只落在上面一瞬便匆忙移开了,像是被烫了眼似的。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很多人死在这双手上。毒药,匕首,刀,我都用过,我知道怎么杀死一个人最快,怎么才能让他死得最折磨。”
“或许我骨子里就跟陆凡是一样的人。”
他在此刻终于承认他和净华之间的不同,净华永远没有他心狠。他再不愿承认,他体内流着陆凡的血,合该是跟陆凡一样的人。
净华这样好,确实不该同他为伍。
往后的一身骂名,也不该跟他有关。
江子棠慢慢转过身,拉开了似有千斤重的门,光一下子从大开的房门中铺了过来,打在江子棠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上。
明明不冷,但就是从身体里窜出止不住的寒意,该说话了,却冷得说不出口。江子狠狠棠咬了一下舌尖,疼痛涌上他的大脑,舌头在齿间转了一圈,出了声。
他说:“你走吧。”
他没再看净华哪怕一眼,而是转身走进了房间一角,大门处的阳光热烈,角落却不在它的照耀范围。
他听见脚步声,听见关门声,感觉到房间变暗了。
他的意识好像飘忽了起来,跟着那声响一同出了门,从他的身体中游离出去,只有他的身体还被围在这方寸之间。
他想了很多,很杂。
他想他刚刚其实很多话没有说完。
他想说他的回信还没有到百孟庭手上,百孟庭没拿到他的回信之前,不会让大梁信使走得太顺利的,你快一点也许还能追上。
他还想说,你出门之后叫他们给你一匹快马,把干粮热水都准备好。
他还想说,骗了你对不起,不要太生他的气,以后不要不相信他。
他还想说,其实他没有刚刚他说的那么坏,所以不要讨厌他。
他最想说,我爱你,不要走。
明明这一走,两个人便走向了两条不同的路,但他还是干巴巴地叫人走。
没劲透了。
河流决堤只需要最后一瓢水,江子棠忽地觉得很累,站也站不住,没力气似地靠墙蹲了下去。
他缓缓看向自己的手,眼神直直地,表情淡漠,袖兜里滑出一把刀片被他捏在手中,然后毫不犹豫地划向掌心。
刀片锋利,戳破皮肤,他欲用力往下划时却被一只手抓住手腕,拦住了动作。
净华眉头紧拧,眼神间是压不住的生气和担忧:“你在做什么?”
第57章 和好
江子棠喃喃开口:“你没走……”
他神思恍惚,潜意识以为净华一定会离开,竟没发现房间中还有另一个人的气息。
“你在做什么?”净华又问。
信当然要追回来,但净华也知道现在不是走的时候。关上门,他便看见江子棠愣愣地站在原地,他一时未动,想着该如何同江子棠说,却见江子棠蹲下身拿了柄刀片划手。
所幸他反应够快,只有刀尖划破了点口子。
江子棠五指用力蜷起,血珠从刀口处冒出染红了他的手,他举起手笑:“别紧张,我没想死。我只是觉得这手该是红色的,你瞧,好看多了。”
“这才是见了血的手该有的模样。”
太刺眼了。
“不是。”净华道。
净华撕开外袍露出了里面棉布做的白色里衣,哗啦一撕,一截白色棉布便攥在了他手里,他仔仔细细擦着江子棠手上的血迹,擦过掌心、手指、指缝,擦得干干净净,又不许江子棠再使劲,将人从角落里拉出来。
江子棠此刻倒是乖巧,由着净华摆弄,只是在跟着净华走的时候又问了一遍:“你不走吗?”
净华转过身,将人抱在怀中:“你还在这儿,我走了也会回来。”
“你说真的?”江子棠抬头欲问,又被净华按住,看不清净华表情,只有一声回答传进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