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米饭,不消几分钟就已经见底,郁弭把碗里的米粒都挑吃了干净,等到吃饱了,他想起师父们说的话,不禁觉得自己滑稽。
诚然,他和那几个来寺里修寺庙的研究生一样,都是没有受戒的在家人,不受佛门清规的管束,只要不在寺庙里开荤,在外面如何大鱼大肉都是自己的自由。不过,他到底是发了愿才去寺里当志工的,戒律却总是轻易被打破。
店里的客人不多,吃饱了饭,郁弭在座位上呆坐着。
过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往微信的搜索框里输入曾砚昭的手机号码,依然没有搜到任何用户。高填艺之前加了他为好友,她应该有曾砚昭的微信,郁弭和她从没有在微信联系过,自然不方便向她要曾砚昭的名片。
其实,直接问曾砚昭要就好了,何必偷偷摸摸呢?郁弭很清楚,就算本着“与人方便”的想法,曾砚昭也不会拒绝,可是想来想去,还是没有给曾砚昭发短信。
郁弭才在餐饮店里坐没多久,外头的天色转阴了。
想到下午接孩子们放学,回去的路上,刚洗的车恐怕又会被泥水溅湿,郁弭在心里叫了一声糟糕。
好在下午的这场雨不大,路面尽管湿了,倒不至于积起很多水洼。
郁弭接孩子们回常觉寺的路上,把车开得十分小心,回到寺里,看见车的表面只是难免有些雨天的污渍,多少松了口气。
这样的天气,释知广却带着师兄们出去行脚,真不知会有多辛苦、多狼狈。
不过,郁弭知道他们是不在意的。在佛门中人的眼中,所有的苦难和艰辛,都是佛祖给的历练,都是修行。
晚课的时候,郁弭没有见到曾砚昭。
药石的时候,郁弭也没有见到曾砚昭和他的学生。
方训文他们几个倒是来过堂了,郁弭是在大寮洗碗时才听释知乐说,最近几日寺里不做曾砚昭和他那几个学生的午斋和药石,那是曾砚昭交代知客的。只因最近他们师生几人每天都要去长秋寺工作,为图方便,就在那里用斋,直到长秋寺晚上关门,才回寺中。
郁弭正擦着洗好的碗,面前剩下的碗全被释知乐拿了过去。
“王师兄平时负责去捡香炉里的残香。这几天她去行脚了,就有劳你去捡一下吧。”释知乐说,“剩下的碗我来擦就行。”
“哦,好。”郁弭放下抹布。
桶头刷着菜桶,闻言道:“王师兄今年又去行脚了?”
释知乐点头说:“对啊,今早和知广师父他们一起去了。”
桶头沉吟片刻,道:“她还是放不下吧。”
“放不下谁?”郁弭还没来得及离开,听见他们说到王译旬,就暂时留了下来。
释知乐面露惋惜,说:“知能师兄,她的孩子。”
听罢,郁弭愣住,立即想起之前王译旬在龙爪槐下诵经,谨慎地问:“知能师父……怎么了?”他到寺里这段时间,从没听说过有这位师父,听他的法名,应该和释知乐同辈才对。
“三年前自缢了,就在山门外那棵龙爪槐。”释知乐唏嘘道。
郁弭听完心头发紧,很想知道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可他想到昨晚王译旬在树下诵经的模样,又觉得知道得太多是对她的不敬,于是没再多问,也不再多听,先离开了大寮。
这两天有雨,没什么人来寺里上香,香炉里的残香不多。
郁弭把盆取出来,端至伽蓝殿的屋檐下,借着手电筒的光,一根根地捡里面的残香。
捡着捡着,他望向伫立在烟雨当中的香炉,想起白天那几个孩子说的,当年还在襁褓中的曾砚昭被丢弃在香炉下,心里不知怎么的,有点难过。
郁弭从来不知道被父母厌弃、抛弃是什么感受,那之于他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人生来如果没有父母,年少懵懂的时候,看见自己与别人不同,该怎么生活?
思及此,郁弭叹了一口气,继续捡残香。
忽然,山门被推开了。
郁弭闻声往山门望,见到一男一女共打一把雨伞从外面回来,正是曾砚昭和他的学生郭青娜。
二人的脚步匆匆,入门后就往罗汉殿那边走,全然没有留意相反的方向。紧接着,高填艺和周启洁也共着一把伞回来了。
两个女生快步跟在老师和同学的身后,高填艺进门后不经意间往伽蓝殿望了一眼,冷不防地看见有人,吓得不轻,哎哟了一声。
这声让已经开始走远的曾砚昭他们停步往回望。
郁弭蹲在插香的盆子旁,远远的,也看不清他们各自脸上的表情。
“郁师兄,你在那里干什么?”周启洁问。
郁弭的手里抓着一把烧剩的香枝,起身道:“我在捡香炉里的残香。”
高填艺笑道:“刚才真是吓死人了。你没去禅修吗?”
“还没开始,等会儿去。”郁弭说着,隐约感觉曾砚昭正望着自己,立即低头,重新蹲下来捡香。
高填艺和周启洁面面相觑,分明对他这刻意疏远的态度感到不解。曾砚昭也看得莫名其妙,余光瞥见郭青娜正茫然地看着他们,像是奇怪为什么还不回去。
“走吧。”曾砚昭说着转身。
“哎。”郭青娜低头,继续往前走,忽然拉了一下曾砚昭的衣袖,提醒道,“老师走这边,那块砖松了。”
曾砚昭低头一看确实如此,便绕开了破损的砖路。
夜里寺院中的灯光少,加上下雨,走在路上看见的东西全是不清不楚的。但是,郁弭在捡残香时打了手电筒,那微弱的光线在黑暗中已算明亮,能把他脸上的表情照得明明白白。
曾砚昭读不懂他那时脸上的表情。
之前,郁弭虽然也常常避开和他的对视,曾砚昭看得出来那多少是因为他本性羞涩内向。但他在伽蓝殿前的样子不是如此,曾砚昭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郁弭是不想看见他。
曾砚昭确信那不是自己的错觉。郁弭有什么心事都会写在脸上,无论是经意的还是不经意的,曾砚昭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个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会那么坦诚。
因为曾砚昭他们每天上午都会在早课之后前往长秋寺,郁弭只要在早斋时不参与行堂,就不会和曾砚昭打到照面。
他们晚上回到寺里的时间,基本都在禅修前。
为了避免和他们遇见,郁弭总会赶在他们回来以前尽快捡完香炉里的残香。
奈何这几日天气转晴了,又遇到十五,来寺里的香客特别多,他要赶在禅修前把残香捡完,不容易。
方训文他们测绘的地点,仍然停留在罗汉殿。为此,罗汉殿暂时用隔栏拦了起来,免得香客进殿上香,既耽误师生几个工作,也耽误香客们礼佛。
郁弭每天送孩子们上学,回到寺中就被分配在罗汉殿维持秩序。
罗汉殿被划分为施工场所以后,氛围就不似其他地方那样清幽庄重了。
杨念棠他们会在工作的间隙休息聊天,讨论进度,交换意见,比起信众们,像是另一种虔诚。
当他们聊到与工作无关的内容时,气氛更是变得轻松不少。郁弭在旁边听着,不由得羡慕,明明他们和他是差不多的年纪,他却早就提不起精神了。
因着在旁边管控纪律的关系,郁弭在时隔多年以后喝到了奶茶。在他们来以前,他想都不敢想,寺院居然能够叫外卖。
工作间隙的休息时间,几个学生坐在罗汉殿后面的台阶上,一边喝奶茶一边划手机。
忽然,杨念棠乐道:“哇,曾老师是大明星啊,一回来就搜刮了一批迷妹。”
郁弭咀嚼着奶茶里的珍珠,闻言斜眼瞄向了他们。
这天曾砚昭是独自去了长秋寺,他的学生都跟着方训文。人变多了,更加热闹。
周启洁凑近看他的手机,揶揄道:“你连小学生的微信也加,海王都没你浪吧?”
“众生平等好不好?”杨念棠又在说他的歪理。
郁弭想知道他们看的是什么,又不好上前凑热闹,但听这内容,大概是杨念棠加了小玥他们的微信。他不禁在心里感叹不可思议。
高填艺蹲在杨念棠的另一侧,吐出嘴里的奶茶吸管,说:“老师对小朋友笑得好温柔,他从来没有对我们这样笑过。对吧?”
周启洁不以为然,暧昧地笑道:“我见他对青青这样笑过。”
“真的?”高填艺惊讶极了,歪着脑袋想了想,也笑说,“好像是有。”
杨念棠望向坐在栏杆旁的郭青娜,开玩笑说:“曾老师也是外貌协会的吗?”
郭青娜的手中也端着奶茶,但另一只手始终在素描本上画画。听见别人拿自己当话柄,她连头也没抬,淡淡地说:“我只是和小玥他们一样罢了。”
她淡漠的样子,让郁弭想起了曾砚昭。郁弭听见她这么说,一时发蒙,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郭青娜很快发现这道别样的目光,扭头看过来,郁弭忙在仓促间看向别处,险些被奶茶呛到了喉咙。
第15章 一雨惬群情-6
郭青娜的话让所有人都错愕不解,彼此面面相觑。
高填艺用眼神向周启洁问询着什么,没等后者回答,先道:“你也是在常觉寺长大的?我以为你和小洁一样,在佛学院。”
郁弭看其他人一个个面露了然,一点也不为郭青娜是个孤儿惊讶,才知道这几天来他们相互间都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怎么会这样……难道曾砚昭在选研究生的时候,考虑过她们的身世?郁弭愕异不已。细想曾砚昭对郭青娜的态度的确比对另外两个学生更亲近一点,这大概是因为他们从前就在常觉寺认识有关。
郭青娜没有否认高填艺的话,说:“曾老师把这里所有人都当做家人。”
听罢,其他学生的表情或凝重或惘然。
忽然,周启洁开玩笑说:“唉,我爸妈把我丢错地方了。”
她的话音刚落,麦承诚就在一旁推了一下她的脑袋,虽不说话,怒目瞪她的样子分明是在责怪她胡说。
郭青娜淡然笑了一笑,起身拿着速写本离开,去往前面的榕树下找方训文。
如果曾砚昭的妈妈在多年以后来到常觉寺找他,那郭青娜的父母呢?郁弭觉得郭青娜和曾砚昭固然有许多相似之处,无论是神态或谈吐,但她似乎更显得更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