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忽然醒悟过来,狐疑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沈先生没告诉你们呐?噶不成,我也不能说。得回去了,沈先生治病的时候不让人看嘞。”
他抄起手里的铁锹,三两步伐跟上了大部队。
宋柏还想再上去问,唐拾攥着他的手掌,示意他别动。
天色很黑,再加上人群混乱他们才没有被发现,此时若是贸然走出去,万一被火光招到脸,两个外乡人会有什么下场还不一定。
众人把担架抬到了屋里,声势浩大地来又声势浩大地走了,留下一地狼藉的脚印,寺院里重新变得鸦雀无声,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下面村里燃着灯火。
唐拾眼见着担架被抬进了供着观音像的房间,不用他多提醒,宋柏已经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地窖的构造,按住唐拾的肩膀道:“你在原地,我去。”
待了近半个月,寺庙内的构造他们已经很熟悉,然而没等他迈出几步,转角处忽然冒出了一张脸。
小墨举着火把站在一边,火把的光把他半边脸映衬橘红色,另外半边在夜色里呈现出不太自然的苍白和疲惫,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
“二位出来做什么?”小墨静静道。
宋柏沉吟了一会儿道:“你猜?”
唐拾并不相信小墨是意外走到这里来的,主动上前面道:“我们听到外面吵,所以出来看看,出什么事儿了?”
小墨没看他,牢牢盯着刚才想前往观音像方向的宋柏,语气中透着浓浓的戒备:“没什么大事,先生让我带话,请二位别乱走,还是早些休息为妙。”
宋柏微笑着应了下来。
小墨目送着他们回房,步履匆匆地回到原处。
宋柏关上房门,轻轻啧了一声,终于感觉事情有些棘手,幻境提供的线索实在是太少,如果此刻没法探听出村民到底在做些什么,恐怕很难推演当年发生了什么。
他一转头就看见唐拾坐在床边,眼神戏谑地看着他受挫。
“我说唐大师,”宋柏摸了摸下巴,“你这是什么表情?”
“怎么,专业人士没办法了?”唐拾扬起下巴道。
“哎,”宋柏卷起袖子,坐到他边上,“专业人士就没有失手的时候吗?”
唐拾斜了他一眼:“你另一半窃声符呢?”
宋柏微微怔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你把上次我扔你身上那张窃听符……留在地窖里了?”
是的,那张饱经摧残的符被他留到了现在,唐拾点点头,准确地说,他贴在了靠近请神台的黑暗角落里,他当时能有这样的先见之明,应该说是非常聪明了。
宋柏神色却有些异样:“……那张窃声符你一直留到现在?”
唐拾猝不及防被噎了一下,各种解释在脑子里轮番滚了一遍,最后冷漠地吐出一个字:“贵。”
他舍不得扔。
有市无价,一张上万呢。
宋柏看着他,最后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施施然从背包里翻出了剩下半张符咒。
金黄的符咒在黑暗中发出了微弱的光芒。
随后模糊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毕竟他不能把符贴个遍,声音收得相当不清楚,还夹杂着地窖中的回声,只能隐约听出来是两个人在争吵。
两人没有点灯,面对面坐在床边,屏息凝神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唐拾辨别出其中一个声音是属于沈寒潭的,另一个声音……似乎属于小墨。
小墨一直同沈寒潭一起生活在寺庙当中,从他刚刚的表现来看,应当是知道那个地窖存在的。
大约是知道地窖里不可能来人,两人争执得格外激烈。
这是唐拾听到这对师徒的第二次争吵。
唐拾一直有些奇怪,明明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关系,依照他的观察来看,小墨对沈寒潭却并没有多少敬重的意味,整天冷着一张脸,师徒间仿佛没有半点温情。
但要说两人关系不好,叫小墨的少年却整日默默尾随着沈寒潭,几乎是寸步不离。
着实有些古怪。
寂静的室内传来东西破碎的声音,竟然有人将请神台上的物品都拂到了地上。
小墨又气又恼的声音传进来:“——你还想这样到什么时候?”
沈寒潭的声音微弱,却很坚定:“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小墨重复道,“他们本来就该死!他们早已经死了!”
听墙角的两人均是一愣——怎么回事,什么叫本来就该死?
宋柏想问什么,唐拾按住他的手示意噤声。
地下室一片沉寂,忽然小墨又开口了,他声音有些颤抖,怒气之下似乎又透着一丝卑微的恳切:“沈寒潭……”
他竟然直接叫了沈寒潭的名字。
“我们走吧。“他说,“城里和打仗的地方去不了,我们去哪里都行,随便找一个村子,或者哪个破庙,我可以干活,我们离开这里……”
沈寒潭低低叹了一声。
窃声符传过来的声音很杂乱,唯独这一声叹息格外清楚。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久到唐拾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了,才听到小墨说:“……你还剩多久?”
唐拾没听明白这个问题,然而沈寒潭却没再作出回复,窃声符上微弱的金光消失了,且接连几个小时都没再亮起来。
寺院的斋堂在大殿侧面,照例是清淡的咸菜馒头,木制桌椅边边角角早就被磨花了,沈寒潭却没有来,斋堂里只坐了小墨。
“小墨,”宋柏上前打了个招呼,在周围看了一圈,“你师傅呢?”
小墨看了他一眼,冷漠道:“师傅昨晚在治伤病患,还在休息。”
唐拾注意到他脸色很差,不知道是没睡好还是昨晚那场争执让他身心俱疲,神色紧绷,似乎在思索他们要是问起谁受伤了该怎么答。
门口忽然有人敲,小墨皱着眉毛上前面开门:“谁……”
唐拾惊讶地看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扎着两只羊角辫,有些灰头土脸的,提着一只篮子跌跌撞撞地摔进了门里,小墨眼疾手快一把拖住了小姑娘的胸口。
小姑娘眼睛一亮,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了小墨,手里的东西似乎很重,把她的身子坠得往下沉了沉。
“黄小四?你怎么来了?”小墨低声说,接过那一篮东西,发现是一篮土鸡蛋。
小姑娘眨着大眼睛,笨拙地说:“姆妈让我……送这个过来,给沈哥哥,还有小墨哥哥。”
唐拾第一次看到少年硬朗的眉眼软和下来:“你哥今天就能走了,给你姆妈说,我跟沈哥哥不用吃这个。”
小姑娘拼命摇着头,把篮子往他怀里塞,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小墨无奈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接过篮子。
宋柏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弯下身,问道:“这位小姑娘是哪家的?”
小墨看向他,目光恢复成了原来的冷漠:“同你们没有干系,别问了。”
他话音刚落,只见黄小四扒住吃饭的长凳子,好奇地用手抓着唐拾的衣摆,唐拾眼神不明地看了她仿佛在土里过了一遭的小脏手,倒是没有挣脱。
小墨道,那语气倒像是唐拾下一秒就会害她:“快下来!”
黄小四不为所动,突然伸出小小的手掌揪住唐拾的脸,大声宣布:“哥哥,好看!”
第48章
唐拾扶着小姑娘,让她在自己身上保持平衡,淡淡地问道:“这是你妹妹?”
黄小四乌黑圆润的眼睛看了看他,头摇起得像是拨浪鼓:“不是,小墨哥哥是先生从外面捡回来的,没有姆妈。”
小墨提着她的脖子把小姑娘从唐拾身上拔下来,低声斥道:“别说了,吃了饭就回去!”
小姑娘撇撇嘴,从桌上熟练地拿了个包子,塞在嘴里,蹦蹦跳跳往门槛上走,还不忘伸出小手掌往后挥了挥:“哥哥再见!”
说着又在门口绊倒了一下,差点栽倒。
宋柏饶有兴趣地看着小姑娘的背影:“你放心让她自己走回去?”
小墨瞥了他一眼,嘲讽道:“山里长大的孩子,哪像城里的少爷小姐,小时候跟着父母走十几里山路是常事。”
唐拾问:“你们就一直待在这里,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小墨冷声道:“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自从他们来了之后这少年就没说过几句好话,好好的说着总要被怼上两句,宋柏早就在跟唐拾的唇枪舌剑之下练出了金刚不坏的脸皮,此时也不恼,坦然道:“问一声罢了,毕竟我们还要找出去的路。”
小墨毫不客气地说:“你们找了多久的路了?要走早点走,少赖这儿,沈先生还得浪费粮食养你们。”
唐拾细嚼慢咽地咬下最后一口咸菜和包子。
“那我们要是非得赖着呢?”宋柏笑吟吟地把手放在桌上,摆明了有恃无恐,以沈寒潭的性格是绝不可能放任他们在山里自生自灭的,何况寺庙里天天有意外受伤的村民借住,也不差他们两张嘴。
小墨被噎得一口气喘不上来,黑着脸收拾了碗筷。
“我们洗吧。”唐拾接过装着咸菜碗,他的腿已经好了大半,几乎无碍行动了。
宋柏越过他的肩膀强行夺过碗:“伤患洗什么碗。”
唐拾反手一抓,一记擒拿握住他的手腕:“伤患还能揍你呢。”
小墨黑着脸把筷子收走,走到门口时脚步忽然顿了顿,光线从门边上照过来,少年的脸只剩下模糊的影子,他开口道:“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听我一句,早点走,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村里的人到底在干什么,你很清楚,是吗?”唐拾盯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道。
小墨拿着筷子的手一僵,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唐拾打了桶盆井水,挨个把碗擦过去。
这个时候洗碗根本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洗涤剂,清贫的山村难以接触到油腥,宋柏坐在井沿上,拿着破破烂烂的抹布帮倒忙,手背时不时擦着他掌心。
唐拾面无表情地抬手泼了他一脸水。
“哎别别别,”宋柏举起双手投降,刚想说些什么,唇畔的笑容忽然僵在了嘴角,手放了下来,眼中一时风云变幻。
唐拾顺着他的目光朝门外看去,只见有人在慢慢往寺庙外面走。
等到视线清晰了,他终于意识到宋柏为什么那么惊讶,这人就是昨夜躺在担架上的村民——并且恰恰是那个伤得最重,几乎整个身体被撕裂开来的农民。
此时这个村民像没事人一样往外走。
宋柏搁下碗上千几步拦住了那个人。
被拦住的村民一脸茫然:“你们……谁啊?”
唐拾跟上去,走了几步上下打量着他,村民黝黑粗糙的肩颈裸露着,昨夜那道血淋淋的伤口已经消失了,他跟没事人似的,还背着一把短柄锄,一路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