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临风没想到他会上手,下意识地往后撤。
宋柏一个没控制住力道。
“噗滋——”牛奶从吸管边缘迸溅而出,浇了周临风满头满脸。
宋柏:“……”
翌日深夜。
“你是怎么,”赵明川诚恳道,“第一天就把新人得罪透了的。”
“我不知道他洁癖啊。”宋柏看着对他敬而远之的周临风,感到很荒谬,但又无话可说。
“这样吧,”赵明川提议道,“晚上的任务据说在一个乱葬岗。新人嘛,肯定害怕,你就上去安慰他,改善一下关系。”
宋柏认为这个提议很弱智,但跟新人处不好关系显然更棘手一点。
荒山野岭中,黑影憧憧,鬼火从漆黑的坟地里冒了出来,周围时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鸦鸣。
赵明川哆嗦着跟在宋柏后面。
宋柏道:“你起开,太热了。”
“我我我我……我害怕。”
周临风戴着塑胶手套只身穿行在鬼火中,脸上淡然的神色丝毫不像是在强撑。
宋柏抛下赵明川,探查墓地的位置,此地风水特殊,面朝河流,四周古木都扎根非常深,若要抛尸而不被亡魂缠上……
他抬眼看向默算好的方位,发现周临风已经站在那了。
他觉得很新奇,毕竟赵明川很少能跟上他的思路。
宋柏越过缠绕的树根走上前去。
土坡非常陡峭,而尸体大概率在坑底。
他沿着边缘爬了下去,赵明川紧随其后,却意外被绊了一下,一头撞到了宋柏背上。
“我草!”宋柏脱口而出,被二百斤的体重撞得整个人往坑里飞了下去,半路又撞上了周临风。
周临风始料未及,直接被撞得飞速下滑。
宋柏头硌到他周临风瘦弱温热的胸腹,第一反应是这人怎么那么瘦,下一秒他凭借着一贯以来保护人的本能,把周临风一把扯到身前。
两人一起滚到了坑底。
宋柏往身后一探,摸到了一块光腻滑溜的皮肤,然后那片皮肤带着毛发“噗嗤”一声炸了开来,他感觉到了背后粘腻的液体,冷汗直冒。
周临风保持着压在他身上的姿势,表情未变,慢慢支起身体。
“拉我起来。”
宋柏死命拽住他的衣角:“我压到了,你把我拉起来。”
周临风迟疑道:“我很感谢你,但是……”
“但是我在你下面挡住高腐化尸体的仁义远重于泰山,我如果自己起来的话一定会继续压到尸体然后造成爆炸。”宋柏从牙齿缝里吐出这几个字。
他眼睁睁地看着周临风泰山压于顶而不变的眼神里露出了惊恐,违背洁癖的本能拉了宋柏一把。
下一秒“轰!”
宋柏终于憋不住气了。
两个人顶着满身尸水蛆虫腐烂的蜡化的皮肤内脏,连滚带爬地到坑边上一起跪着:“呕———”
他吐得昏天黑地濒临脱水,瘫在黑暗中虚弱道:“从今天开始赵明川被开除出城隍籍,你就是我共同经历过高腐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新来的人抬起头来,看着他头发上趴着的蛆,扶着他的肩膀面色苍白,宋柏以为他要说些什么。
周临风脸一扭,对着他吐了出来,狂呕不止。
再后来他们又一起经历了很多事。
许多诡谲的案件,离奇的冤魂,有的比高腐尸体还要令人惊悚恐怖得多。
芒山那次是他们第一次独立出任务,他打开包厢的门,发现倒在血泊中的周临风,还以为他真的要命丧黄泉了,所幸没有,宋柏开玩笑说他们几个福大命大,那时候他的确认为这样惊险刺激却又平常无奇的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后来周临风忽然离开了崇江。
然后谢桢又出了事。
宋柏整个人像是躺在水底,眼前蒙着一层雾,既听不清声音也说不出话来,往事和回忆在眼前和耳畔恍然闪过。
“你们城隍官,都这样吗?”
“这时候你要说,哥哥好帅,哥哥不要丢下我。”
“宋柏,别死了,我不同意。“
“我亲手……杀了周临风。”
“我没有玩弄你的感情,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他整个人于半空中剧烈一颤,然后坠落到摇晃的床上。眼前一片刺眼的白,骤然起伏的血压让四周的仪器狂响不止。
赵明川吓了一跳,急速问道:“他怎么又醒了,怎么回事?”
“不知道,”救护车上的医生隔着口罩匆忙道,“赶紧联系血库!”
“……”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等等,他想说话。”赵明川猝然打断医生。
宋柏艰难地咳喘着,手掌在身上摸索着,从沾满血迹的衬衣和战术背心上,他摸索了一会儿,把一支沾满血的录音笔塞到赵明川掌心,原本这是为傅铭泰准备的。
如果傅铭泰活下来,他们本没有足够的证据控诉他,但有了这支录音笔就不一样了,只不过同样地,唐拾亲口叙述的一切也将公之于众。
宋柏缓缓阖上双眼。
他终于陷入了更加沉的昏迷。
第100章
这次宋柏花了格外久的时间才恢复。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身体受到太多次创伤,以至于身体各项机能都到了极限,又或许他潜意识里根本不愿从某个昏沉的梦境中醒来。
明明没过去多久,但等他到能够自由行动的时候,街上的梧桐叶已经彻底落尽了。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
南方的第一场细雪落到地上又倏然融化。
“傅铭泰救回来之后一直在掰扯,这都掰扯多少天了,就是定不了罪……”赵明川在电话跟他叨叨。
“怎么救回来的?”宋柏问道。
“刀没刺中要害,如果刺的是颈动脉,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赵明川裹着军大衣,发着抖坐在值班室里。
宋柏在热气中咬断了面条,掐灭了心中渺渺升起的一丝希望。
唐拾作这样的选择是对的,这样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抢救傅铭泰,而不是抓捕他,这多出来的几十分钟相当关键,足够他离开。
随着傅铭泰的醒来,他从前做过的事被扒了出来,城隍和风宪内部暗中盘根错节的许多交易也被一并查到,论坛上几乎每天都要震一番。不过关于那天唐拾在芒山会所究竟问了傅铭泰什么,他只字不肯提,想要查证也只能从长计议。
赵明川被冻得打了个哆嗦:“我跟你说,等过了今年我一定申请援非项目,虽然条件差但起码暖和,还不用加班,崇江这几年冬天越来越冷,我都快被冻死了,值班室里到底什么时候能搞个空调……”
宋柏一边吃面一边心不在焉地应着他。
手机上一下子跳出来许多信息,有以前的同事关心他的,有向他探听消息的,还有推送的各种娱乐新闻和八卦,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列车失事和医院挟持事件被埋了在下面,而失魂的案子和唐拾的去向一样如同泥牛入海,再找不到一点线索。
广告牌上挂着春节即将到来的巨幅广告,行道树上已经开始支起了红灯笼。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与往年的所有冬天没有任何不同,但他内心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悄无声息地变了。
他伤口未愈,在废墟里又伤到了肺,本来不能吃辣,这一顿面里却满是红油,几乎加了半碗小米辣。
宋柏一边吃一边咳,灼烧般的热度从胃部一直暖到了全身,连着冻得僵硬的指尖都热了起来。
唐拾那么喜欢吃辣,是不是因为曾经的那个地窖太冷。
要那么灼热的辣味才能让他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活人,而不再是那个黑暗中飘荡的亡魂吗,宋柏想。
晚高峰堵得很,宋柏一时也打不到扯,干脆随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一同挤进地铁。
他刚刷码过了闸机,就看到人群在往一个方向涌动。
“干什么?”
“站住别跑!”
混乱的人群中,宋柏顺手扶起一个摔倒的女孩,眯着眼朝前看去。
人们脸上有惊恐的,看热闹的,还要避之不及的。
只见人流中窜出来一个绑着辫子的小年轻,提着一只箱子,扒开人群猛地向前跑。
几个安保提着警棍,被人群挡得步履维艰。
“嘀嘀嘀——”
“车门即将关闭,请注意安全。”
地铁门上的红灯亮了起来。
小年轻脚下一个趔趄,箱子摔在地上,里面的纸飞得满天都是。
宋柏站在扶梯上扫视了周围一瞬。
靠右侧往市区方向的人最多,最近的三个门堵满了人,再远的来不及上车,如果想在车门合上前上去——
宋柏翻身下了扶梯,几步冲到地铁上。
那个小年轻仓皇地环顾周围一圈,拼命挤到排队的人群里,在地铁门合上的一刹那挤了进去,他松了口气。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松彻底,眼前的路就被一只手挡住了。
宋柏礼貌地朝他挑了挑眉。
下一站,安保人员冲上来,用防暴叉干脆利落地把人叉到了地上,不住对着宋柏说:“谢谢啊,谢谢,不然这么多人引起骚乱麻烦就大了。”
宋柏摆摆手示意不客气,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到底是伤还没好全,刚刚跑的那几步,肺部就开始隐隐作痛。
绑着脏辫的小年轻几里哇啦生气地说了一串不知道什么。
词汇间夹杂着什么“大王菩萨”,“永生”。
总之神神叨叨听不明白。
宋柏扯了张刚刚掉落的纸,上面花里胡哨,印着广告,除此之外还有乱七八糟的艺术字和图案,随口问道:“这什么东西?”
“害,”安保人员一边把人押着,一边叹气,“谁知道,这两天老有人跑进来发广告,这发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情节倒是不严重,顶多拘个三四五六天的,关进去又放出来,在里面也神神叨叨说不出什么话,过几天又来,我看简直像个团伙。”安保摇摇头,带人走了。
宋柏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怪异,但又说不上来什么,最终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转身挤地铁去了,城隍业务面虽广,倒也管不到地铁安保。
只是那张颜色鲜艳的广告纸仿佛烙在了眼底似的,挥之不去。
冬日的别墅格外安静。
他长久没回到这里,玄关处都积了一层灰尘。
宋柏怔了一会儿,呼出在白气在风中弥散开来。
其实这半年来,他待在这栋别墅的事件比前面二十几年还多,上学的时候他一直住校,后来城隍出任务总是彻夜不归,他要么在值班室凑合一晚,要么随机临幸市区的屋子,对“回家”这个概念其实虚幻。
但唐拾不一样,如果条件允许,他很喜欢找个固定的地方窝着,按时按点吃饭睡觉,像猫喜欢待在属于自己的纸板箱里面,有时候入夜了也懒得开灯,就这样慢悠悠地看着晚霞从落地玻璃外照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