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在街上找到过他，他拿着几个铜板买了串糖葫芦，吃得满嘴都是糖渍，黏糊糊的，被阳光照着还会反光呢。看到青青的一瞬间，弟弟笑着把最后一颗糖葫芦递给了她。
“还剩一颗喔——”他年纪不大，才七八岁，笑起来甜甜的，跟小时候一样，像个奶团子。
青青用衣袖口给他擦干净嘴，用了些力气，把嘴角擦红了，才把干巴又黏糊的糖渍擦干净。
“我不吃。走了——回家啦。”青青牵着他的手，跟旁边几个小男孩说，“我们走了，耀耀跟你的朋友道别吧，明天见。”
耀耀笑嘻嘻地跟他们说再见，学着先生的样子跟他们行礼，一板一眼的。
青青哭笑不得，捏了把耀耀的脸：“哎呀——我们耀耀长大了，都学规矩了。”
他们往前再走了些，耀耀迈着短腿哼哧哼哧跟着她走，还不忘问：“阿姐，不会告诉爹娘我买了糖葫芦吧？”
“怎么会呀。”
“阿姐，你的朋友们哎。”
青青站定了，看到右边转弯的巷子里正是三个乞丐，他们破破烂烂的，跟外边那些光鲜亮丽的人不一样，甚至都比不上她这个普通人。但他们也很可靠，至少在帮她找弟弟这件事上，很是可靠。
青青不是每次都可以准确找到耀耀，但是这三个乞丐流浪在这一片，他们也认识其他的人。所以每次青青找不到弟弟的时候，总是能麻烦他们找到弟弟。
她会偷偷给他们带点干粮，自己省下来的。她没有别的可以拿出手的，弟弟才有零花钱，自己是没有的。爹娘给一口饭吃，好像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阿姐，他们吃不吃糖葫芦呀？”耀耀的手里还剩一颗，他还没吃呢。
“我有三个朋友呢，分不过来，你还是自己吃吧。”青青从兜里掏出一把绿豆，走过来给他们，“绿豆，生吃咯牙，如果能找到火煮汤也是不错的。”
“诶嘿，谢谢青青！”其中一个小乞丐笑道，他看了耀耀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
旁边年纪稍大一点的乞丐开口：“青青，剩饭剩菜对我们来说都够了，你拿这种东西给我们，万一被发现了……”
“我们家没有剩饭剩菜的。”耀耀在旁边撇撇嘴，“就算剩了三天的饭菜，我们也会吃呢。”
青青打算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却想到什么似的，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我不跟爹娘说你坏话，你也不准告诉他们我的秘密。”
耀耀被青青牵着离开的时候，他还不解：“阿姐！那些都是你的朋友嘛，大大方方对他们好，爹娘会理解的吧？而且他们也只是想要口剩饭剩菜啊。”
“耀耀，家里的情况不太好，我这样做是不对的。”青青叹了口气，“去年生意不景气，没饿肚子就算不错啦。”
“什么景气？没听说过。嘿嘿——”耀耀龇牙笑道，“阿姐你吃不吃呀？不吃我可要吃咯——”
“你吃吧——”青青无奈耸耸肩。
家里放弃了种田，父亲进城当铁匠打铁，但又没有那么多人需要铁器。母亲织布卖出去的也很少，大部分都给自家用了。
听说今年的收成也不太好，夏天发了捞灾，淹了很多秧苗。青青心里觉得不安，但是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只是每一顿饭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有段时间，一天甚至只吃一顿饭也成了常态。
青青只期盼着，耀耀可以每天准时回家，不要再让她出去找了。她可以跟着阿娘多织布，也可以去郊外采点野菜，或者是晒谷子晒辣椒……
只是啊，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今年春天，她的弟弟大病了一场。
家里四处向人借钱，甚至在大雨天里，她的爹娘哭着跪在别人面前，准备给人磕头时，这人才撑着伞走出来。
青青站在边上看着，那天的雨很大，雨水砸进水坑里的声音很响，雨帘好像把声音给遮住了，她听不清大人间的对话。她只能像打焉儿的菜，垂着脑袋跪在雨中，学着爹娘的模样，她驮着背，直不起身体来了。
她被撑着伞的郎君挑起了下巴，抬起了头，身子却也是松松垮垮的。她浑身冻得打颤，初春的雨淅淅沥沥透着寒气，一下一下地把她压着。她佝偻着身体小心翼翼地去看这位郎君。
她不认识他，却要跟着他。
他也不认识她，却当下要了她。
人呀就是这样的，兜兜转转，你来我往，身边不会总是有同一个人的，自己也不会一个人太久、太短……这些都说不清的。
青青不知道为何常年相伴的父母要把她抛弃，也不知道为何身边的人换成了这位郎君，更不知道为何她要离开自己的家住进别人的院子里。
可是呀，她知道，连绵的春雨初停的那天，弟弟的病好了。
“阿姐，你在这做丫鬟，还好吗？”
耀耀是逃学来找她的，如果等到散学，他是没时间的。自从阿姐离开家里后，从此他散学都是阿娘亲自来接，阿娘可没功夫陪他玩“躲猫猫”的游戏。所以他再也不能散学后随便去哪里了，阿姐不会再来把他找到接回家了。
他只能乖乖地散学后跟着阿娘回家。
如果要见阿姐的话，他只能逃学来毕府，听说阿姐现在是毕家大公子的丫鬟，照顾他的起居生活。
“毕大公子都多大一个人了，还要人照顾呀？”耀耀不高兴地撇着嘴，拉着青青坐在后院的墙边，青青是爬狗洞出来的。
“我现在八岁，也不需要阿姐照顾了呀。他都十八岁了，为何还要阿姐照顾啊——”他垂头丧气叹着气，“阿姐，他们有没有欺负你呀？你过得好么？你想回去吗？”
青青想了想，说：“毕公子对我挺好的，我每天只要给他穿衣服、端茶送水、听他读书、偶尔给他研墨——那墨水，可比你的看上去精致多了，只可惜我没办法给你带些。但我给你带糕点了！”说着，她就从怀里拿出手帕包着的一小方，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四块糕点。
耀耀注意到，上面还绣着漂亮的小草，嘟囔道：“上边怎么绣着小草？别人不都是绣小花吗？”
“是公子给我的，他说‘青青’的名字就像小草。”
“不好不好——阿姐才不是小草，是小花！不，是大花！是最大最漂亮的花——得要是牡丹才配得上阿姐呢。”
“牡丹？”青青诧异道，“牡丹长什么样呀？”
“就是最大最大的花！”
“好吧。”青青哭笑不得，公子是个淡雅的人，爱的是他口中的“雪中四公子”，牡丹这种又大又漂亮的话估计是入不了公子的眼的。但她也没想着要做“牡丹”，就算是“小草”又怎么样呢，小草可是能……春风吹又生。
耀耀胡乱把糕点吃完，把“小草”手帕还给青青。
“等我长大了，我得找个绣娘，给阿姐绣个‘牡丹’。”
“好。等你长大了，我就从‘小草’，变成‘牡丹’。”
青青把手帕折了一下，给耀耀擦了擦嘴角的糕点残渣。
可惜她还没变成牡丹，还只是一株小草的时候，就要被人折断了腰。她被大公子拖上了床，洁白的床单上撒上了点点鲜红，晕染出了一大片的红，层层叠叠的，就像花一样。
原来不是什么普通丫鬟，是大公子的通房丫鬟啊……
还没嫁人呢，她就失去了清白，该怎么办呢？
她还想回家呢……
青青咬着嘴唇，不肯让自己哭，咬得出血了，混着眼泪一起落下来了。
原来她是被爹娘抛弃，彻彻底底卖给了毕大公子啊。
“青青，爹娘把你拉扯大不容易，当初为了给耀耀治病，才牺牲了你……可我们也只拿了大公子五两银子啊……”
后来，毕家小公子生了一场病，大夫开的药里面有马钱子，过量了就会让人中毒，甚至拿起马钱子的药片交待她们要注意这东西。
不然青青这一辈子，可能也不知道马钱子长什么样。
她没有选择呢。
好在马钱子的出现，给了她选择。
她只是丫鬟，到毕家甚至还不到半个月，如今中毒了，主人家也不会花大钱给她治的。她被丢了出去，却遇到了那几个乞丐朋友。
他们救了她，却也把她的选择给抹杀掉了。
第14章 十四·选择
“她现在肯定是不愿意回毕家的，现在是打算回原来的家。”
徐沛玉洋洋洒洒把青青的故事讲完，最终以此作了尾。
谢风雪点了点头：“好事啊——只要躲着点，或者换个城市生活，都是能过下去的。何况毕家现在肯定以为她已经死了，根本不会管她的。这相当于自由了。”
“可我……就是不放心。”徐沛玉摇摇头，“她爹娘那样，会要她吗？”
陈闻初在一旁变了脸色：“她已经去找她爹娘了吗？”
“还没呢。我让她先等等，我来问问你们的意见。”
“我们的意见？这是她的事情、她的人生，我们恐怕做不了主吧？”谢风雪摆摆手，“她都已经这么惨了，好不容易再有一次做选择的机会，就给她自己吧。”
徐沛玉顿时沉默了，他是没想到谢风雪这人看得这么透彻。也不知道他是看得太开了，还是觉得事不关己无所谓。
“你都救了她的命了，真打算放任不管呀？”徐沛玉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地看着他，谢风雪避开他的视线。
谢风雪并非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去看看吧。”奈何身边有个大善人陈闻初。
谢风雪忍不住撇了一下嘴，再要拒绝的话显得他不是了。他抓了抓脑袋，本就杂乱的头发现在更乱了，如同他的思绪一样。
他看向陈闻初，陈闻初是侠义之士。他猜想，若非陈闻初瞎了，他的心愿肯定得是什么锄强扶弱、匡扶天下……
只是很可惜，谢风雪志不在此。
可他还是没办法拒绝，终究只能叹口气：“好吧。”
青青头上绑着两个丸子头，分别扎在两边，还各自插了短发钗，发钗上金色镂空小花中间镶着一颗珍珠。她身上换了件干净的新衣，是件粉嫩的衣裳，上边还绣着漂亮的小花。现在她坐在医馆里，呆呆地看着，不知道在看什么。整个人看上去特别伤神，眼睛空洞洞的。
一切新的东西放在她身上，倒像是机关装错了零件，显得很突兀。
她见到徐沛玉进来时，好像才把自己的灵魂拉回来，起身福了福身子：“徐二公子。”她看向谢风雪，这个穿着淡粉色圆袍的男人，身后还牵着个眼睛被蒙着黑布的男人。
徐沛玉给他们做了介绍，青青乖巧道：“多谢郎君相救，青青不胜感激。”
“多谢？”谢风雪哼了哼，觉得好笑似的摇摇头，“不觉得恨吗？好不容易决定要去死了，却又没成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