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他几乎腿都蹲麻了，才面无表情地站起来。
陈闻初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他不知道谢风雪在干什么，也不知道大家在干什么，几乎没有人在哭，也没人大喊大叫，安静得出奇。就算是白喜事的现场，也不会这样安静，甚至还会很热闹，是要锣鼓喧天，鼓乐齐鸣。
他们只觉得震撼，觉得惋惜，觉得可怜而已。
在美好的年纪像风一样飘走，像水一样流走。沉闷的气氛跑满了每个角落，恨不得把人浸在里面，把人狠狠地压着才好。
最终这样诡异的安静是由徐娘子打破的。
“你们一个个的，都跟什么似的。这女孩，她家里人不来收尸埋了啊？”徐娘子往后面的房间一指，里面是停尸房。
谢风雪忍着呕吐的劲走进去，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溺水而亡的人是怎么样的，是被水泡的发白发肿的身体，是惨不忍睹的面容。昨日好不容易把她的灵魂招回来一点儿，今日全都荡然无存。
她留给这个世间的，是她最后的倔强。
她身上依然穿着新买的那套衣裳，有些脏了，水渍、泥巴沾在了衣服上。一张漂亮的脸也变得浮肿，可她安静地闭着眼睛，就像徐娘子说的那样，走得很安详……
安详……就像只是在睡觉一样，像是在做一场美梦似的。可是她在梦里，又要去哪里呢？还要回家吗？
青青、青青，你能否回答，还要回家吗？
外边的徐沛玉把明正喊过来，带着悲腔，还有点怒气与决然：“明正！给他们家带消息——让他们过来收尸！”
迄今为止，徐沛玉也没想明白，他一个和青青认识不足两日的人，尚且能做到这种地步。那么和青青朝夕相伴十四年的爹娘，为何能把青青逼到那种地步呢？
一群人又陷入诡异的沉默中，徐娘子实在看不下去，直接拉了把椅子坐着。
“你们一个个的，不说话，又哭丧着脸，也不哭不叫。真的是安静得吓人哟。”徐娘子啧啧舌，“确实心疼这小娘子的遭遇，但是吧——这是她的选择。这个世间容不下她，没有她的好去处，她就走了。很豁达啊——有时候你也不知道，那些自杀的人啊，到底是想明白了呢，还是没想明白呀？但她走得这么安详，就差脸上带着笑了，我想啊，她是想明白了的——至少她，解脱了。”
“姑姑……”徐沛玉不情愿地道，“您是豁达的人，经历的大是大非也比我们多。我们现在，还没办法做到您这样。”
徐娘子撇了撇嘴：“哎哟——你硬是要追根溯源，去查每个普通人的过往，其实都各有各的苦。甚至达官贵族也有自己的难处。你不知道而已——你要是知道，不得天天以泪洗面才行啊？有时候不知道，不去了解，反而对自己是一件好事呢。”
徐沛玉听她这么说，觉得谢风雪就是这类人，给里头的谢风雪递去一个眼神。
谢风雪看了他一眼，走了出来，没说话。
徐娘子继续说：“我爹每天看诊那么多病人，那么多要死的、病重的、家里困难的……我爹年轻的时候，也听他们说这些事情，但是能怎么办呢？无能为力啊——所以现在诊病，不听故事了，就怕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到时候和自己过意不去。”她叹了口气，“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实在太多了，别把自己困住了。”
谢风雪摇摇头，却是勾起了嘴角：“既然已经知道了，就还是要有个了断，给她一个善终才行呢。”
徐沛玉见谢风雪笑了，只觉得诡异，顿时毛骨悚然。
谢风雪的笑容加深了些：“我猜呀，她爹娘，是不会来了。”
徐沛玉吃惊，甚至是害怕地后退了一小步，生怕谢风雪受打击疯了。
“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谢风雪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与表现，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是受打击所致的。他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得掌握在自己手里。从头到尾，他们都太被动了。
他好像是个不爱给自己找事的，可是事到如今，他内心总觉得不该如此。
他可以不管，但是管了，就得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才对。
他很无辜地朝徐沛玉摊手耸肩。
他想，既然没有让自己满意的结果，那他就让所有人都不满意。
好吧，也许不是所有人。
但至少他会做到让自己很满意。
明正带回来青青爹娘不来收尸的消息，他们早就料到了，这样没有心的人，当初青青被毕家丢出去的时候，他们都没想着要收尸，如今又怎么会来呢？
谢风雪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陈闻初，他显得有些无措，他今天是明正领路过来的，甚至都还没让明正牵他的手。
谢风雪不禁感叹陈闻初闹别扭的时候，就像个小孩。
谢风雪朝徐沛玉走过去：“我去一趟吧。”他声音小了些，脑袋朝陈闻初那边偏了几分，“他交给你了。”
徐沛玉这才发觉他俩不对劲，平时都腻歪在一起，今日隔得老远。他挑眉，吃惊道：“怎么……吵架了？”
“对啊。”谢风雪一脸无所谓的模样，“我可能需要点时间。等我。”
“你……你别干什么违法的事情啊！我不想你从这里走出去，等会被人押回来。”
谢风雪顿了一下，笑道：“怎么会。”
怎么会？怎么不会呢。
谢风雪先一步回了客栈，打算去拿他那把没用过的短剑。他不会什么功夫，就算拿着剑也只会乱挥，但是普通人看了，这也足够吓人了。
他赶到城南小巷青青家里的时候，是一脚踹开他们家的门。
他歪着脑袋、大摇大摆走进去，虽然心里在打鼓，但是偏偏他却觉得这样的感觉很让人兴奋 。
先前两次来这里，都不曾见到里面的光景。如今不请自来，直接闯入，倒是见着了。
这处带个小院子，里面只有两间房，顶上盖着茅草。和邻居隔着一面土墙，土墙的颜色上下分开了，下边是黄色的，上面是红色的土。一看就是后来再被加高了。
男人和妇人急匆匆走出来，男人还举着扫帚要来防备他。谢风雪甚至都没拔剑，只是做了个动作，就把二人吓得连连后退。
“你……你要做什么啊？！啊？要做什么？！再这样，我就报官啦！”妇人躲在后面，但是气势汹汹，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
谢风雪笑道：“报呀——但得看看，你是走着出去报的，还是我领着你的尸体出去呢。”
两人不敢置信地看着谢风雪，好像在说，你这样的人，为何笑着说出这般吓人的话。
谢风雪耸着肩膀，像是倦了一般地叹息一声。
男人把扫帚横在胸前：“我……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我们？”
“啊？”谢风雪故作惊讶地捂着嘴巴，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眨巴眨巴眼睛，好像在想该怎么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他瘪着嘴委屈道：“我的确与你们无冤无仇，但我杀了你们，不就有了吗？”
一脸天真可欺的模样，却说出这样歹毒的话来。
两人眼睛都瞪直了，后边的妇人更是吓得腿软，叫苦连天。可惜高墙太高，无人应。
谢风雪也怕她招来其他人，将食指放到嘴巴前：“嘘——如果生养不用负责，那么杀人也将变得合理。不是么？生而不养，与杀子何异？”
“可是……青青，她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人了。”男人痛苦地说，好像死了女儿这件事，对他来说也觉得很难过呢。
“是吗？她不是你们的女儿么？不是你的妻子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么？她想回家，她选择了你们，她有错么？如今她退无可退，选择一死了之，你们却连接她回家埋了的勇气都没有么？还是说——女孩在你们眼里，只是贱命一条？可是这世间男女，谁又不是肉体凡胎，究竟高贵在哪里呢？又低贱在哪里呢？”
谢风雪无奈地摇摇头，很是遗憾地说：“所有的人在我看来都一样。杀你们一个是杀，杀两个也一样。你们的儿子，青青的弟弟今日不在，念书去了、是么？我也不妨大发善心，帮你们一家团圆呢。”
“郎君！少侠！”他们吓得把扫帚一丢，齐齐跪在地上，“不要动耀耀……”
谢风雪也被吓得一个激灵，原来自己说的，竟然一语成谶。
“你不会。你可能宁愿舍了自己的命，也不愿意让你的儿子跌入深渊。”
原来他们……真的不会啊。
谢风雪扶着额头，有些厌恶地、怜悯地看着这两人。他们还是困在自己的世界里，以及所谓正确的道路上。
但又还能怎么办呢？
他也不能做些什么了。
“把青青接回家吧。”
“我们可办不了丧事。”他们甚至还在讨价还价。
谢风雪只觉得心寒。
“棺材呢？坟地呢？总得挑好的吧。”
“我们……没……”
“没钱？”谢风雪笑了，他真的觉得太可笑了，青青的这一生，到底换来了什么呢。
“没事，徐家给你们出。”
徐沛玉惊讶谢风雪真有些本事，能把这两个老顽固带到衙门来收尸。徐沛玉问他是怎么做到的，谢风雪乖巧道：“真是不好意思，借了你们徐家的威风。”
“这么简单？！”徐沛玉才不信，“骗小孩呢你。”
“差不多吧。但是棺材啊，坟地啊的钱，得你来出——他俩是不肯出一点儿的。”
徐沛玉撇着嘴，不满地看着他们两个：“真是没良心的……”
“没办法，选择那么多……可是偏偏，父母、出生、家庭……这些都是没办法选择的。”
“所以青青，我真诚地祝愿你，来世生个好人家，自身自强自立，拥有一片广阔的天地，不再困于这方城池、这片土地。我也相信，在以后的将来，留给世间女子的选择，会更多。”
徐沛玉给青青挑了一处风水好的坟地，会看风水的算命先生说，这块地是宝地，埋在这里，不仅能保佑子孙后代，而且来世定然能投个好人家。
徐沛玉尴尬一笑：“不好意思啊，没有子孙后代呢。”
算命先生：……
谢风雪在青青坟前埋下几颗牡丹花种子，希望来年开春的时候，将会开放。
“来世你要做小草，或者是做漂亮的花，你都可以选择。
“但是别再做被大树抛弃的叶子了，得做大树。”
第19章 十九·和好
谢风雪越过陈闻初进了房间，陈闻初明显感觉一股带着药草香气的风过去了。他下意识要抓，却没抓住。
他在谢风雪房间门口堵着他，结果这人轻手轻脚一来，直接越过自己进去了。
“谢风雪。”陈闻初背对着门，对着空气说话，但他相信门后的人能听见，“你想怎么样呢？”事情明明是谢风雪做错了，自己却像是离不开谢风雪一样、现在还要来找他。所以谢风雪还要怎么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