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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子情隐本事 鸢园主人 4112 2024-05-24 00:00:00

他心头通通乱跳,一阵胆战心慌,见李娘子施礼,亦起身还礼道:“久未相见,娘子近来可无恙否?”她答道:“劳侍郎挂心,妾万事皆安;然谏议他、他却……”她这时竟是说不下去,掩面而泣;他心下明白了八九分,哀道:“娘子既如此装束,复清是、是否……”她点点头,噙泪道:“谏议两日前捐世,今已由谢司业②将灵柩移送谢公府上了。”他便再也忍不下悲绪,摇摇晃晃好似坠倒,瑞符急忙搀住了;他痛呼道:“复清因何弃我!每以知己相称,竟不愿教我见最后一面么……”又自怨道:“不,是我先背弃于他,怨恨于我亦是应当,但却不肯留一丝允我当面负荆悔过的情分么?”李娘子道:“侍郎莫如此说,谏议自然万分盼望早日相会;可是他那身体早便禁不起日夜颠簸了,反怕彼此见了痛心——他宁肯教您只记着他年轻时的模样。”他听了却更是自责:“这岂非是我害的?若不是我约他同游旧地,语带催促,他也不用恁样急切;今他去了,却教我如何赔罪耶?呜呼!黄泉窅冥③不可测,他生又渺茫不能知,我与复清可有重会之时乎?”言未尽,就已是泪如泉涌。

那李娘子从袖中取出尺书,向元鹤道:“谏议去前,最舍不下与侍郎三十年情谊,故留了这一篇言语。”元鹤双手颤颤地接了,低声读道:

人寿苦短,譬如大梦,有忠纯者坎壈④至亡,有机心者钻营而显。悲愤交作,寸断肝肠。划然寐觉,谁知颠倒怪诞之事,竟非虚幻!欲为谲谏⑤,不幸日薄桑榆之年,风灭残烛之身,何必言之?谁复听之?……

今将死之时,外物都空,本心荡然,独念君顾我之厚意。嘉治十九年以来,与君交足三十载,往来酬唱不绝,风流可动天下。虽自此不相逢,仍时时想见旧日携手之情也。便衣秋香、腰双鱼,窃以为慰藉,或可御冥府之阴寒。其间委曲情衷,惟解意者知之,不足为外人道也。

李娘子道:“那时谏议手指僵劲不能动,欲亲笔而不得,由妾代之。”他闻言又是失声痛哭不已。她复将那木匣递了过去,道:“这是谏议一生诗文,欲托侍郎辑纂;他道侍郎为最解其意者,且往来亲密,当晓其作文本事、情理,他身后亦可放心了。”他叹道:“此乃故人遗稿,必慎之又慎;只可惜不能践昔年同编诗集之约了……”

日头虽已西斜,他却执意要去谢府吊唁;谢沃知道他来,迎出府来,执手相望,终只淡淡道:“严真来了,我带你去见复清。”他见谢沃因还须维持家中事务,不得已强自压下悲戚,却掩不住憔悴之态,不禁感伤道:“兄长节哀。”谢沃低首不语,一路默默,引他到了灵堂。

堂上摆了香案、神位,灵堂正中则停了一口棺桲,棺前有一稚女跪拜;那小女儿耳闻有人前来,起身来看,见是谢沃,便道:“鹿奴见过伯父。”又指着元鹤问道:“这一位是哪一位?可是先父的友人么?”谢沃道:“这便是沈元鹤沈侍郎。”鹿奴惊道:“您、您就是阿爹!”她呜咽起来:“阿爷就是为了早些见您才、才——”元鹤弯腰揩拭了她的泪珠,道:“是阿爹不好,你该怪阿爹的。”她却摇头道:“阿爷不教我怪阿爹,即便一死,他也甘愿;我会听他的话,不教他的在天之灵为难。”他心酸道:“复清处处为人着想,却总不肯多为自己想想,当真是德人命短,而我等不肖者却得寿考。”又想起甚么,问鹿奴道:“你阿爷可给你取了学名了?”她道:“不曾。”他想了想道:“‘躬纯粹而罔愆兮,承皇考之妙仪。’⑥阿爹与你起个名,便唤作‘承仪’可好?望你承先人遗芳,永记其恩泽,不愧作他的女儿。”她点点头,道:“阿爹去看看阿爷罢,他一定很想见您。”谢沃便携了鹿奴出去,教他与谢灏独处。

沈元鹤凝视着这冰冷的棺桲,一度冲动想劈开它;他甚至还不愿相信谢灏竟就这样抛弃了他、抛弃了父母兄长、抛弃了安天下济万民的夙志,孤身一人往幽冥中去了!不是还说甚么不见着他就不肯死么,君子怎能失信于人?但眼前一切又使他不得不相信,这灵堂、灵棺与周遭所有人都告诉他这一件事:谢灏确然是死了,从此阴阳两隔,不复相见。

他想再最后抚摩一回谢灏的脸;尽管那脸颊已再无温热的气息,更不会张开那顾盼生姿的双眼含情脉脉回望他。而他终究不可能这样做:斯人已逝,当入土为安,怎能剖棺扰他清梦?况他领会谢灏的用心,从今后他记住的将仍是绍庆五年时候丰神尚且英毅的谢司马,而绝非棺中的一副朽骨。他伫立良久,转头望向堂外黑沉沉的夜幕,伤心道:“复清,若你的魂魄还在这堂中,怎地不来见我?”话音方落,便有一阵清风穿堂而来,飒飒拂动他的衣袖;他眼中蓦地滑落下一行泪来。

第100章 修缘他生

话说宣隆元年四月,谢灏葬于京外谢氏祖茔。敬宗使使唁奠,追赠尚书省右仆射;谢沃及韩氏各自扶了鬓发老苍的谢公与曹郡君,俱是神情戚戚,恸哭陨绝。沈元鹤受谢沃之托,撰墓志纪赞谢灏言行,文辞宛转,凛然有高风;谢沃欲将谢灏当年所居别院赠与元鹤,以为润笔,他固辞不受,不得已改赠金银,他仍不愿受,却拗不过谢沃意思,只好暂收了,道:“兄长挚意,弟心领了,却不敢自吞;惟将其捐与各处寺庵为香火,也不算枉负了他这居士之名。”又喟然道:“若佛祖保佑,便使这钱与他修后缘罢——纵然百世轮回,也该教我与他再见一面。”

元鹤眼见谢灏棺桲被黄埃尘沙渐渐掩埋,心痛不能已,泣道:“英奇超隽之士,而天不假年,奈之如何?虽则簪花拜相之谶,今以应验,然不过身后一虚名耳,又何加焉!”谢沃慰道:“死生自然之道,严真亦当节哀;生者应自勉励,方不负复清深意。”他道:“心自知之,情不能遏止,亦人之常矣;但复遵循养生之义,以复清生前有所托也。”他望了望前来吊祭的亲戚、百官,竟不见李娘子身影,问询道:“李娘子因何不在?其护柩之节义,当赏赞之。”谢沃叹道:“我也不晓;我与大人本欲留她在寒舍供养,以稍偿恩谊,她推辞反覆,乃径自去了,今不知到往何处了也。”元鹤闻言,亦是慨怅万分,愈加感佩。

而后元鹤果将那润笔亲自捐到京中大小寺庵中了,而尤以大普生寺为多;他原不是笃信佛法的人,可到了这物是人非的旧地中来,思及当年相遇之欢,反照今日死别之恨,就颇感到世事之无常与人力之有限,竟也不由自主地期冀有甚么仙佛高人来与他指点迷津,解脱于这凡间八苦①了。

他又听闻玉枫山深处有一破败尼庵,便领了僮仆前来布施;有小尼指引他到佛堂去见法师,不一会,出来一位四五十岁年纪的比丘尼②,合十道:“施主可是来庵中礼佛的?”他端详其容貌,只觉面善,忽然想起甚么,惊问道:“法师可是……尹都知么?”这法师只淡淡道:“贫尼法名圆静;至于俗尘往事,当效桑下不三宿③,施主此语是搅扰了这清净之地。”他心中不知是甚么滋味,正欲说话,却见又有一比丘尼从后转出,向他道:“沈侍郎因何到此?竟是与这尼庵有甚因缘么?”圆静法师喝道:“圆慧,既皈依佛门,当静心缓性,勤自修习,怎又如此急躁?”这圆慧法师便闭了口,向他微微施礼;他眼见面前之人,更是悲酸起来:“李娘——圆慧法师,我原听人讲此处庵堂毁坏,心不忍焉,因此便要将为谢仆射作碑铭的润笔捐了,借花献佛,略表薄意,好为他修一段身后福缘。”圆静法师道:“施主善心善性,功莫大焉;谢仆射亦是有大功德的人,自有佛祖护佑,我两个尼姑亦当日夜诵经,超度了他。”又道:“贫尼却观施主与谢仆射当有未了之缘,焉知百世千年之后,得无相见乎?”他明知是慰抚之辞,却也安定许多,向二尼深深再拜而去。

却说这沈元鹤自谢灏离世以后,黯然消损,把酒厌厌,无心政事,于明年上书乞归;敬宗爱惜挽留,他却执意固请,敬宗便特降恩荣,准他以太子少师致仕,并赐钱币、缣帛无数。他先拜谒谢公府上,与两位大人及谢沃叙了依依别情;又与承仪见了,问她功课如何,嘱其用功学父诗格云云,并赠了许多首饰、锦缎,与她添作嫁妆。

离京这日,徐弼与沈仲鸿等人俱来相送;得己虽已在史馆就职,却请下数日假来,将一路护送老父还乡。几人正话别时,魏旷不请而至,道:“少师别去,旷自留恋,然势无更改;更自知与多龃龉,少师不喜,不敢久相烦扰,唯有一物欲呈与少师。”便从袖中取出一书札来,字纸颇已泛黄,似有些年头;他面带愧色道:“此乃谢仆射所书,是绍庆五年冬旧物;彼时旷迷了心窍,竟私自按下,不曾告与少师;而今仆射作古,理当遵其遗意,完璧奉还。”元鹤见果然是谢灏翰墨,一时悲恸难抑,不禁洒泪当场。

自返东都故宅,元鹤愈发不问俗务,自号“理闲”表明情志,只编书自适,并手植绿竹红芍,莳花弄草,诵书吟诗,仿佛悠然隐逸之士;然往往夜中翻阅谢灏遗诗,他便总是于无人处暗自垂泪——半生唱和,天下称羡,而猝然作孤雁失侣,其中悲凉心绪又谁能体会!更何况他竟头一回读着了谢灏未尝出示的私作,譬若“谩道痴情总见讥”的年少真情,至今仍可教他想见其盈盈笑面与款款衷肠;而他便不能不懊悔当时不曾早早应了那人的请求,白白蹉跎了春光,否则亦可略减日后经年隔绝的悲楚了。每读一诗一文,他便流泪,积年累月,竟将此生的泪都流尽了;他一双本就昏花的老眼怎禁得住这般,从此目视更是费力,但顾念着这是故人心血,就绝不肯假手他人,只许书童研墨铺纸,做些无甚要紧的杂事。

又七年,《谢仆射集》编成。故人遗愿终得完成,沈元鹤一下便泄了精神,形容憔悴,瘦骨嶙峋,只是强自撑着一口气;他侧头正巧望见架上那一把珍重敛藏起来的孤翠琴,即教仆人取了出来。谢灏殒没之时,他何尝不想学伯牙椎琴绝弦,但他终究狠不下心,将寄托了谢灏情意的物什就恁般打破了;然他却一见这琴,就也不免勾动了伤心往事,因而多年不曾抚琴。这时他抬起苍老的手,勉力抚拨琴弦,可惜滞涩不成曲调;他哀愁不已,却再也无泪可流了。

不知何时,他陷了睡眠,忽觉有人推他:“严真,且醒一醒。”他睁眼去瞧,谁想竟是谢灏前来!他自疑道:“白日之下,我怎能见着复清?可见是在梦中。”谢灏道:“梦中又如何?你我以真相待,交情过人,又何必计较是梦非梦耶?”④他道:“能与复清重见,便是梦中也是好的;你却是如何来的这里?”谢灏笑道:“严真忘了我那‘竹皋’的号了么?既以孤翠琴唤我,我便来了。”他叹道:“我不该将这琴收起来的,否则也早该就见你了。”他抬眼望向谢灏尚且年壮的脸孔,自惭形秽道:“你原来还这样年轻,可我已然垂垂老矣,你怎还认得出我?”谢灏携了他一双手,温言道:“肉身不过一时幻相,而神魂心性为恒常;但要严真恋我念我之心不变易,我便总能认得你。”他酸哽道:“既是幻相,我也不愿要了,只愿你我魂魄相依,也算得长相厮守。”谢灏微笑望他,终是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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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园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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