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少兰僵尸一般躺着,她看着头顶的花幔,总想何年是尽头。
温嵩每次来,她都会奢望温嵩能留下过夜,抱一下她,安慰一下她。但她也知道,这是奢望。她永远都是在窗边,遥遥望着,期待他能转身。
她没有温亭润幸运,等不来温东岳的不舍得。她只有温嵩的背影,一夜一夜。
可她觉得她真的生不出来了。
她告诉了所有人,所有人认为她疯了,她那么年轻,怎么会生不出来。
她喝了许多许多药,那药可苦可苦,不止一碗。每日灌下,肚腹膨起,婢女嘲笑她像牛。
她不想再喝了,却被捆着一滴不漏地喝。嘲笑响彻耳畔,牛来了,牛来了。
她不是——她不是——
郑少兰挺着大肚子,挥剑杀了宫里所有侍女。
她疯了。
大家都说她疯了。
那天分明没人说话,她却边砍人边说:“我不是!我不是!”
温嵩很讨厌的啊,身状如牛,力大无穷。
她狂乱砍着,即便如此,第二天,又有三四碗药送到她面前。
好苦,好苦,好苦啊。可她从不被许吃糖,怕宫寒更不好怀孩子。
上天垂怜,她终于又怀了孩子。
可难产,死了,她好疼。
不久,她又怀了,她觉得不正常,大喊不要不要,却被逼着生出来。
一坨没长开四肢的肉。
好疼。
最后一次,她又怀了,可是不到三个月滑胎,血流如注时,好疼好疼。
可痛无边,苦无边。
只能再生。
生生生,疼疼疼!
不如干脆废了她!让温嵩另娶别人生!
可郑锋要嫡长子,只能是流着郑家血脉的嫡长子。
生,只要不死,就继续生!
郑少兰已经无望了,她喝下那一碗碗药时,竟觉这药都比心苦。
温东岳实在看不下去,请缨去为郑少兰到民间寻医。
郑少兰缩在床上,听闻,拉着温东岳的手,趁人不在,很轻很轻地同温东岳讲:“弟弟……”
是他们小时候的称呼。
“靠你了。”
“姐姐,就靠你了。”
于是温东岳遍寻明川山野,离宫半载,终于带回来一副方子。
这方子他从九江郡的深山处所得,出于一极老的苗医之手。他亲眼所见,这方子已助山中苗寨百人得孕,同郑少兰相似状况的也已怀孕产子。他不放心一遍遍走访一遍遍求证,回京后甚至先将这药方秘密给求孕妇人喝下,观察反应。十成把握之后,才信心满满回宫。
郑少兰很兴奋,她反反复复问温东岳,这方子,管不管用可信不可信。
温东岳信誓旦旦,可信。
她还是怀疑,又问,可信否。
温东岳依然答:可信。
他答得太坚定,让郑少兰燃起希望。
终于能怀个孩子了,有了孩子,不用吃药,不用再痛了。要结束了。
她满心欢喜,主动喝下递来的药。
她怀了!她又怀了!
她异常高兴,那药让她容光焕发,那药让她很易情动,身体中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紧接着,她又不那么高兴——她长出了,男人才有的阳具。
很突兀的一块,很短的时间就长出来了。那不是肉瘤,触之敏感微痛,多抚几下,能勃起。
天塌了。
郑少兰,天塌了。
温嵩本就觉得她怪,现在,女人的身体里,又长男人器官。
不是先天的双,是后天变异的怪物。
温嵩更不喜欢她了,更讨厌她了——
当朝皇后脑海里什么都在重复,她木讷着,岔着光腿,让女官仔细检查身体。女官无法,都这时候了,只得又请御医正。
御医正已年迈,抚着胡须拿着放大圆镜,一遍遍盯着郑少兰身下。
温东岳跪在帘外,温嵩双手高举廷杖,亲自杖脊。
沉重的木杖一下下狠重杖在脊背,沉闷阴抑,伴着郑少兰最后的泪。
御医正摇摇头,不知所解。
再去那山中找苗医,苗医已逝。山中千人惊惶,已有不少人被抓去问话,但他们什么都不肯说,苗寨氏族历来同心团结,如何严刑拷打都不肯说,只直呼冤枉。
还是温嵩当众斩了二十多个,又活生生打残几个,才知道。
原来,确有同郑少兰这般,服药变异者。但只是极少极少数,这些少数在寨中被视为邪怪,寨主不容,被秘密处死了。
寨里人死守秘密,没人肯将这秘事告诉一个外来人。温东岳那时候太年轻了,寻药一行势小又不张扬,对此,实在是轻率疏漏。
可他的轻率,他的疏漏,让本已被毁的郑少兰,全毁了。
郑少兰一时不知该恨谁。
推她入火的爹,催她生的公婆,无情的温嵩,好心坏事的温东岳。
仇恨填满胸腔,她偶尔一瞬会想让他们都去死。
都死,她就不会这样。
含恨十月怀胎,产下温霖后,带雪履霜的日子没迎来晴天,这个孩子的到来没人感到高兴。因为那副药,还是因为那副药。这个孩子是半个瞎子,一条腿先天萎缩,连哭都没多大力气。
这不是大家想要的健康嫡子,他太虚弱了,他没有一个地方像温嵩。他根本无法以一副正常身躯,权御天下,更别提受外邦朝拜。
可郑少兰如获至宝,她抱着这个肉嘟嘟的孩子,吻着他,告诉他。
母亲以后不会再痛了。
也不会再苦了。
她脱去后服,换上轻甲,宠着她的一切,不在乎外人所言。
就算后来她得知,温嵩喜欢男人,侧妃所出为男婴时,她也不过浅浅笑笑,拿着波浪小鼓,继续逗她的宝宝。
“我们一家,尤其是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她。”温东岳红着眼,“可对不起能有何用,已经——”
他一捂眼睛,痛苦愧疚:“当年如果我,如果我再细查,再细查一下,她——她不至于——温霖也不会——是我,是我对不起我——”
温东岳热泪落下,他以为这些年过去他会减轻,可每当回忆,这份苦楚,从来都是又沉又重。
“我对不起他娘俩啊!润儿!爹爹对不起他们!爹爹做梦都想时光倒流!爹太坏了太坏了!”温东抬手狠击自己的额头。
温亭润没去拦,任由他自残般发泄。
拍打十几下,包好的头巾又染了血,温东岳悔不当初,再扇两下耳光,大叹一声哎呀,懊悔难当。
“所以她对您时有折磨,您从来都是听之任之。”温亭润道,“她不许您轻易死了,您若死了她无法——”
温东岳点点头。
温亭润握住温东岳不再挥舞的手:“可她折磨您也几十年了,得有几十年了。”
温东岳声音哽咽:“那又如何?如果这几十年的折磨能换回她失去的一切,润儿,润儿,爹爹再受十年也行!”
言毕,又重重捶了捶额头。这一下太重了,温东岳的额头冒出一摊血,温亭润这回快去拉他,生怕他再打忙道:“那后来呢?温霖出生以后呢?”
后来?
后来,郑锋得知真相兵变生事,牵连甚广温嵩却也没处置郑少兰,还许她两万亲兵与其儿共掌禁军算是补偿。
郑少兰整日忙着看护幼子,一有时间就泡进医药,企图自救。
至于那知道郑少兰有异的人,都杀了。再之后温嵩密旨温炎继位,由摄政王温南衡辅佐相佑。
郑少兰唯独对此相当不满,温霖是身弱体残,但到底是嫡长子,又言语正常,再多加教导,必不坏德行。温嵩欠她这样多,临了,竟还要再狠欠她一笔。
两万禁军亲兵,是温嵩让她和温霖自卫的补偿,也是谋反最要命的武器。
谁都能看出来。
“可是爹,如果从现在开始,她不再单纯地想折磨您,她下定决心要您和温炎摄政王的命呢?”
温东岳看他:“你知你这话是何意吗?”
“排在您后面的第五个,是个乔装的北辽人。”
温东岳一抓温亭润的手:“这话不兴乱说。”
“润儿没乱说,燕风哥哥说的。他——”温亭润胳膊一痛。
温东岳懊悔归懊悔,不耽误他吃醋:“燕风什么——”
“他说那人不像来求医的,高颧骨斜向鼻,身上还带着羊膻味。虽用香料遮了他还是能闻到——”
温东岳一转眼睛,乔装的太后和乔装的北辽人,在这偏僻乡下。
只他还没想明白,忽听得门口杂乱,温亭润给他再包扎好,自己带了帷帽,同他一起出门。
张林不在,燕风在房顶正探头张望。
“王佩家弟弟正拖着媳妇公开在院里打呢!”匆匆路过的一男子同友人道。
“说是下边都扒了光着屁股打呢!俺正好领着俺媳妇过去看看!!”又一男子道。
路过的人不断说着,温东岳和温亭润明白个大概。又见赵婶从门口路过:“肃庄家主人!不一起去!?”
温东岳没应。
“都传你小媳妇也是嘴硬的,今天一道去看看,好好立威啊!”一庄汉笑道。
同来者轰然大笑,温亭润藏在了温东岳身后。
待人群离散,发泄后的温东岳长舒一口气,看着青空好一会儿。
悲苦旧事带来的痛不会全消,可不能因此,让本就有限的人,同他一样沉沦不前。
温亭润等不起,他还想让温亭润尝遍所有的鲜乐。
他牵起温亭润的手,向门口迈去。
“走吧,去看看。”
第36章 (三十五)番外·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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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棵松下的草屋里,温东岳走后,情绪刚平静下来的郑少兰挥挥手,示意可继续问诊。
皇宫内,她是可悲凄惨的太后,但在这,她是仁医妙手郑少兰。
看诊的人一个接一个,还算顺利,但是第五个。
乔装的北辽使臣道明来意,不停撺掇着她。
南瑶割北边边境八座城给北辽,北辽愿助太后,嫡子夺位,以规正统。
郑少兰:“不行。”
北辽使臣锲而不舍,还提出上贡万币,无数珍宝。
郑少兰:“不行。”
北辽使臣有点坐不住:“我们能帮您夺位!帮您夺位啊!我们给您军备!十万军行不行!?十万!”
郑少兰:“那也不行。”
北辽使臣急了:“您想清楚!只凭您一人之力不会顺利的!况且——”
“啪!”
郑少兰一拍桌子:“况且?况且什么?北境安宁是我族将士浴血厮杀而得,那十城更是我族无数男儿奋战三年才得来。私通国敌是为不忠,视兵卒苦功不见为不义,这等不忠不义之事——”
郑少兰似乎觉得脏,拿帕子擦了擦手:“我不会做,你们找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