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青洲蓦然意会到,那人看似幼稚的玩闹之举,原是只为了博他一笑。没再说什么,待玩闹后的余热散开,他便轻拂身上残雪,起身朝树干走去。
发丝自指尖滑落了,余点触感,段绪言摩挲着,意犹未尽。
“明日随我出宫一趟吧。”阮青洲再又坐回原处,身子倚着树根。
段绪言朝人走去:“殿下还要查案?”
“不是查案,”阮青洲说,“税银案就要移交大理寺了,我想的是,至少在那之前,说过的事要做到。”
段绪言问:“殿下说的是丁耿的事?”
“嗯,”阮青洲说,“所以,你可以……”
段绪言接道:“带甚儿出趟风颜楼,见他兄长,对吗?”
阮青洲颔首,问:“可以吗?”
段绪言笑了笑:“殿下是主子,不用问奴才可不可以。”
那点融在肌肤上的雪水,经风一吹,便凉透了肌骨,段绪言还是停在一旁,弯腰扑着颈子,想将落进后领的雪扫出。
手都摸寒了,细碎的雪片还残余不少,段绪言索性不管了,夹着颈间的凉意便直起身来。
“还有一点。”阮青洲说。
段绪言抬首:“什么?”
“雪,”阮青洲说,“还有一点。”
阮青洲分明同他说了何处,但段绪言装傻充愣,总摸不到准确的地方。
眼看那人再寻摸着,淌出的雪水尽要往他脊背里流了,阮青洲说:“过来。”
段绪言顺从地在他身前蹲下,俯首将脖颈露出。一点微热随即蹿入,颈部似有脂玉滑过,触感是轻的,柔的,携肌肤上遗留的湿意游弋着。
沉沦于床榻的抚摸,沾带细汗的柔润……段绪言不由自主地就往那里想去,一阵轻微的麻意瞬时自后脊通达颅顶,惹得牙尖发痒。
他登时扣了那只手,不让那人再碰。
腕骨被捏得疼,阮青洲蜷起手指,问:“怎么了?”
段绪言缓缓地松开那人的手腕,笑了笑:“没怎么,只是突然想到殿下的手不便沾水,奴才自己来就好。”
阮青洲没察觉他越界的想法,便也收了手。
随意地抹了几下后,段绪言收起衣领,目光却往那人的颈子落去。他总对那颗小痣念念不忘,但眼下大氅裹着,偏将那处匿起了。
“在看什么?”阮青洲问。
段绪言视线稍动,便往阮青洲的脸上挪去。
“殿下见过腊月开的桃花吗?”
阮青洲当真想了想,才道:“倒未见过。桃花开在春日,不过兴许在暖和点的地方,腊月也能瞧见些花苞。”
段绪言轻笑:“腊月瞧见的就是花苞,不过是用手捻开了,便同在春日那般,绽得漂亮。”
“这般揠苗助长,花应当谢得也快。”
“这便要看养花人的本事了,”段绪言轻磨齿尖,隐隐带些玩味,“来日奴才在东宫养一朵给殿下看。”
阮青洲问:“明年冬日?”
“嗯,”段绪言暗暗地搓着指头,笑道,“明年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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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无再少年”出自陈著《续侄溥赏酴醾劝酒二首》“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第26章 丁甚
阮青洲本就只想寻个清静之地讨些慰藉,吹了半夜的风后,衣裳上的落雪都融透了,他披着大氅倒也无事,但段绪言却是挂着一身湿重,如此他也没打算再多留,还是踩着影回了东宫。
翌日初晴,正是融雪的日子,暖阳当空却是惹人生寒。
午后,迎着蹿高的日头,街上行人渐多,马车铃响、吆喝叫卖此起彼伏。待到饭点一过,坐在桥边闲嗑瓜子的人便陆续来了好些个,经那冬日一晒,个个暖得发懒,一边谈着朝中那几个接连横死的官吏,又时不时唠些家长里短,瞧见街上冒出几个气度不凡的人,又没闲住多聊了几句。
“你瞧那俩大男人,啧——生了个好模样就是不愁娶妻啊,瞧瞧人家,年纪轻轻就当了爹。”
“你怎么知道人家当爹了,还不能是兄弟了?再说,瞧这打扮多半是富贵人家的,老来得子也不稀奇啊。”
“那万一,万一呢,你说这孩子是他俩谁的?”
“我瞧像右边的。”
“左边的,还是左边的和孩子亲。”
“哪儿啊,你没瞧那小孩总想贴着右边那人吗?”
“诶,还真是,你别说,这么一看,还是右边的当爹合适。”
那旁闲话刚落,阮青洲侧首用臂拦嘴打了个嚏。
想是昨夜多少受了点寒,段绪言停步问道:“公子着凉了?”
阮青洲清了清嗓:“没有。”
“但是殿下哥哥的手可凉了。”丁甚自两人中间探出头来,一双澄亮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人。
今日段绪言领着阮青洲到风颜楼时,丁甚本还在后院晒太阳,一听动静,赶忙回屋挑了件最喜欢的衣裳换上。
可阮青洲的漂亮透着贵气,他想亲近又总是怯然,换好衣裳也不敢出门,就在窗口窥着,待段绪言来寻时,他便借段绪言的衣裳藏着脸,仅是出声喊人,脸就羞得红了。
眼下三人在街上逛满了一个时辰,丁甚玩得高兴,一口一个“殿下哥哥”地喊着,比谁都叫得亲热。
听阮青洲打了嚏,丁甚将那人的手向下拉了拉:“殿下哥哥蹲下来一些吗?”
阮青洲顺着蹲下来,丁甚便学着平日旁人对他那样,伸手摸着阮青洲的脸颊。
“殿下哥哥不舒服要和我们说哦。”
奶声奶气的童音仿着大人的语气,便有种别样的可爱和滑稽,阮青洲被逗得轻笑,摸了摸丁甚的脑袋。
将近年关时,街上氛围甚好,喜气连片浮在半空,堪比张灯结彩那般的热闹。丁甚往常没这机会出门闲逛,瞧这街头巷尾琳琅满目,蹦跶得久了些,到日头将落时终于走得乏了,便张手要段绪言抱他。
段绪言抱着人,又到茶糕坊逛了一圈,才在街边小摊停了步。
“老板,六个包子三碗馄饨。”
“好嘞!”老板拾来抹布,利落地擦净桌凳,“几位先坐。”
段绪言付了银钱,便把怀里那小子往凳上放,可丁甚屁股沾了凳,腿却还盘着段绪言的腰。
“甚儿想要严哥哥抱。”
段绪言说:“甚儿自己坐,不许撒娇。”
丁甚就不撒手:“不嘛,严哥哥再抱抱甚儿。”
“那哥哥就要背着甚儿把桂花糖糕都吃完了。”说着,段绪言将裹着糕点的油纸拨了拨,丁甚耳朵一竖,被唬得撒了手。
“严哥哥坏!”
段绪言蹲下哄着人:“乖,吃饱了哥哥就抱你。”
丁甚偷瞄着阮青洲,倾过身,在段绪言耳边小声道:“那吃饱了,可以叫殿下哥哥抱甚儿吗?”
段绪言也学他那样放轻了声:“我说了不算,你要问殿下哥哥可不可以。”
看那旁两人窃窃私语,阮青洲掀袍坐下,无意瞥去一眼,丁甚恰正转头对上那视线,双耳都羞热了。
“严哥哥替甚儿问嘛。”
段绪言笑着拨他耳朵:“在我这儿撒娇,要你去问句话就怯了?”
丁甚噘起嘴来:“严哥哥笑话甚儿。”
小孩儿不服气地鼓着奶膘,没一会儿气就消了,他自顾自抱着买来的糕点数了数,挑出一块递给段绪言。
“甚儿用一块桂花糖糕和严哥哥换一个鸡蛋。”
“想吃?”
丁甚点头:“要带壳的热鸡蛋!”
不多时,锅盖掀起,热气滚卷着,将暮色下的小摊笼在烟火气中。
刚烫出锅的馄饨倒入高汤,添上半勺猪油,缀撒葱花,上桌时还飘着香。
一枚水煮蛋盛在小盘上递来,丁甚摸着烫手,便把鸡蛋抱在怀中,爬上了阮青洲坐着的长凳,又将那枚水煮蛋举着吹了吹,便放在阮青洲前额滚着。
“殿下哥哥受寒了,要用热鸡蛋滚滚脑袋。”
这心思用来拿捏阮青洲最合适不过。段绪言一边叹着自己轻视了这毛头小子,一边倒是饶有兴趣地撑头看了起来。
丁甚到底还是懵懂稚童,反应也慢了些,那小手笨拙地滚着鸡蛋,觉出掌心烫得疼了,他才收手靠在嘴下吹了吹,结果抬头却看到阮青洲前额已被烫得泛了红。
丁甚歉疚地低下头去:“甚儿不知道殿下哥哥疼,不是故意的。以前甚儿生病的时候,家里没有鸡蛋,阿娘就用手摸甚儿的脑袋,甚儿也这样摸摸殿下哥哥的头,殿下哥哥就不疼了。”
丁甚小心地摸了摸阮青洲的前额,自责得眼眶都红了。阮青洲浅笑,抚着小孩儿的头,道:“甚儿很乖,哥哥已经不疼了。”
听他哄人,丁甚脸上又添了些羞涩,他小声地问阮青洲:“殿下哥哥都说甚儿乖了,那吃饱了能不能抱抱甚儿?”
阮青洲应许道:“好。”
丁甚高兴地在他身旁坐下来,连着碗勺都一并端来了,底下两条腿也没闲着,一荡一荡地晃着。
见他欢喜,阮青洲转头舀着自己碗里的馄饨,自腾出的热雾中抬眼向对面看去,正好与尉升对视了一眼。
尉升早便站在了摊位对面,身侧隔了几步的地方还坐着另一人,穿的是向小吏借来的便服,蓬头散发也盖在了笠帽之下,但整个人还是散着怏怏的病气。
丁甚东张西望时碰巧看到了那人,见他咳了几声便要捂着胸口蜷缩起来,丁甚总要想到自己阿娘带他乞讨时的模样。
他那时成天都好饿,这个人应当也很饿吧。
这么想着,丁甚琢磨着挑了块自己最喜欢的桂花糖糕,穿过街道,给那人递了过去。
“想吃这个吗,很好吃的。”
那人显得惊愕,却迟迟没敢抬头,只颤颤将糕点接来,应了句:“……谢谢。”
丁甚觉得他好可怜,搓着小手说:“我的两个哥哥都坐在那边,如果你想吃别的,我可以用这个换来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