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君说:“欠的工钱我会补上,你记着数目就好,卖身钱我也会另给,大抵需要多少,你报个价。”
怔愣片刻,柳芳倾淡声道:“我不留你。”
留君不与他对谈,兀自说道:“我问过皇都各个青楼里花魁的身价,顶高的就八千两,在这个价上翻一番,用来赎你和白薇,够了吗?”
眸中光彩亮过一瞬,极快地黯淡下来,柳芳倾抬首时已掩过失意。他笑起来:“公子好阔的手笔啊,是想起自己出身哪个名家了?那么好说,现银还是赊账呢?”
留君沉下声去:“与那些都无关,但现银我暂还给不出。”
“大话说得是痛快啊,只不过……想买就买,要卖就卖,你当我是什么?”柳芳倾侧过头去,笑看他,“物件,还是牲畜?”
留君说:“我没这么想过。”
柳芳倾问:“那你想的是什么?”
留君说:“离开风月场,你会过得更好。”
心绪一时翻涌,柳芳倾眼眸微动。他沉静些时,方才抬手取下插在耳后的梅枝,捏在指间轻转。
“说得这般诚恳,我都要当真了,”柳芳倾嗤笑,“可一个采花贼在青楼里劝娼为良,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随一声自嘲,梅枝猛被折成两段,由手掌揉着,终被弃在地上。柳芳倾说:“没有了风颜楼,我柳芳倾在南望就什么都不是,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过得更好?都是陷在烂泥堆里的人,就别想着拯救谁了。况且,我是枕着金银财宝才能入睡的人,要带我走,你算什么?”
足底踩过花枝残骸,两个身影擦肩相错,柳芳倾走得很快,衣袂自他指间滑脱,留下一点冷意,留君收起抓空的手掌,独独伫立原地。
廊角,白薇紧抓帽带,收着泪意,终究还是难忍泣声,豆大的泪珠便滚了出来。
——
午憩后,阮青洲便要动身前去赴宴。
桌前,段绪言替他束起高髻,配了发冠,对镜细观时,目光却总要落在白生生的脖颈上。
那颗小痣就在喉结旁,再添一层薄汗和浮红,便是饱含色气的勾引,阮青洲总不知暴露着脖颈有多危险,更不知仅是看着那处,段绪言就会被惹得心痒。
整好的衣襟再被刻意扯歪,段绪言复又上手替他理着,指节已自后颈划过一圈,似有若无地触着肌肤,顿停在了喉结旁。
“在想什么?”阮青洲问。
话声一出,指腹触到震感,觉得酥麻,段绪言眨了眨眼,轻轻挪开指尖。
“在想去年拾回的那只野猫,”段绪言说,“若当时就往他脖上系了链,兴许此刻还能留在身旁,讨殿下一乐。”
阮青洲说:“束了链既是保护也是桎梏,野物享受自由是天性使然,如此拘束着,或也会引得更大的反抗,事与愿违。”
段绪言说:“那便养得乖顺了,再叫他自由些,毕竟系了链的,才更听话。”
阮青洲没再说话,只是抖袖起身,理着袍摆。段绪言扶上他的腰带,绕至身前,遮了镜面。
“那殿下又在想什么?”段绪言将那衣上的褶皱舒平,道,“在束发戴冠时游了神,可是在想尉侍卫方才说的事?”
“嗯。”阮青洲静下,眸色又淡。
午后尉升来过一趟,向他禀报的正是大理寺结案之事,阮青洲因此烦扰,午后小憩也不安宁,稍一闭眼,耳畔便是尉升的声响——
“今日大理寺结案,高仲博、章炳、钱尹等人家财共计五十万两白银,均纳入国库,涉事官员、税使共十五人,现收押在刑部大牢,待秋后处决。相关告示今早便已张贴在官府外了。”
阮青洲蹙起眉来:“就算要赶在正月前结案,缘何偏要挑选这日,除夕百姓几乎都已得闲,告示一贴,此事便成了家家户户串门时的谈资,不日定会传遍皇都。且不言官员间的贪腐勾结本就足以惹起民怨,此事再一宣扬,惊动了皇都乃至各州的城狐社鼠,难免引得他们销赃毁迹……父帝可已知晓此事?”
尉升说:“应当也是不久前才知晓的,但结案公示乃是惯例,只要确保案件结果无疑,折子一报,不由陛下批复便可将结果公示于众,此举无可厚非,顶多只能算大理寺卿考虑不周,况且如今已公示了半日有余,再撤告示,反倒还显得欲盖弥彰了,不过所幸此案也算是有了个能交待的结果,百姓再如何谈论,也不会惹出乱子来的。”
话声残留余音,久久萦绕,直至眼前身影轻离,阮青洲抬眸对上镜中孤影,才又觉得周侧泛凉。
他自语一般,放轻了声量:“此事总要公之于众,免不得被人言说,今时来日也并无太大差别,或许当真是我多心了吧。”
话落,一点暖热贴近,镜中人影成双,段绪言带着大氅往他肩上拢来,逼退了寒凉。
“不是殿下多心,”段绪言说,“事出有因,殿下有所顾虑再正常不过。只要殿下认为还有必要,往后不论想如何去说,如何去做,奴才都会陪着殿下。”
阮青洲眉头轻动,对镜与他相视半晌,待到宫人进殿,才叫他回过神来,接了氅衣的系带。
“殿下,该动身了。”
宫人的话声传来,阮青洲颔首应答,遣人退下。他垂眸片刻,轻声道:“除夕之日,东宫宫人本就可酌情放归宫外探亲,虽说你籍上已无亲无故,但税银案今日公示得突然,你若不放心丁母,只要向掌事报备一声,即可出宫。”
不听回应,阮青洲拉好大氅,转身看去,却对上段绪言那双看得入神的眼。
“有话要说?”阮青洲问。
段绪言眨眼,只是笑了笑。
“奴才只是突然想到,系上链条只能束缚一时,他若假意乖顺,往后总也还是会想法子逃跑,不若还是给他挂个铃铛吧,走几步,响几下,这样好找。”
阮青洲说:“若只是为了取乐就要将它束缚在身旁,我倒觉得,还是不养为好。”
段绪言不置可否,替他拢紧氅衣。
“今夜寒气甚重,殿下早些回吗?”
阮青洲垂眸:“若无他事,自然早回。”
段绪言轻轻笑起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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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出自吕岩《警世》
——
挂铃铛对猫狗不好,不提倡!
第32章 旧年
阮青洲才走不久,段绪言打理完手头上的事便也出了宫。
风颜楼今日歇业,主楼闭着门窗,段绪言往后院去,却见几个姑娘小倌围在白薇旁,变着法地逗人乐。
“何人惹了我们柳家大小姐?”
段绪言缓缓走来,众人一瞧见,便都转身行了礼:“公子。”
丁甚就蹲在其中,小孩戴了新帽,虎头状的,红得喜庆,本还在瞪着眼哄白薇高兴,一见段绪言,便先撒开步子跑来。
段绪言一把将人抱起,掂了掂:“重了不少啊。”
“甚儿长肉了呢。”丁甚笑着,先往他身后看了看。
“找谁呢?你殿下哥哥今日可没来,”段绪言说,“你就想见他,不想见我?”
丁甚搂着人,撒娇道:“没有没有,甚儿也可想严哥哥了。”
段绪言轻笑,朝丁甚问道:“撒娇不管用,是不是你惹哭了白薇?”
“甚儿没有!甚儿和阿娘出门上街玩了,还给大家带了好吃的,回来之后才看见白薇姐姐这样的。”
“逗你的,”段绪言正了脸色,朝旁人问道,“怎么回事?”
姑娘道:“东家和留君闹了点不快,小姑娘刚好瞧见,被吓着了。”
“吓着了可不是小事,小姑娘哭声都往我房里传了,怎的也不见你们有谁过来传个信。”柳芳倾款步走来,叫旁人都让开了身子。
白薇戴的也是虎头帽,颊边的棉显然较丁甚的厚了些,围着那脸颊,衬得脸蛋红润。一听柳芳倾来了,忙用帽子挡住了脸。
柳芳倾说:“还不叫我看了,就这般生我的气?”
白薇愣是不理人,柳芳倾朝旁使了眼色,故意冷着声质问道:“你们怎么哄的人?”
姑娘小倌们会意,一唱一和道:“东家恕罪,咱也想哄小姑娘开心啊,可偏没学够本事。”
小倌自身旁掏出个盘子:“东家瞧,现剥的核桃瓜仁儿,硬壳瓜皮我净吃进肚里了,果仁可半点没碰,就备着哄白薇了。”
“姐儿几个还说给白姐姐陪哭来着,就怕哭响了把邻里吓着。”
一听那声白姐姐,白薇才噗嗤地笑了一声。
柳芳倾转眸看了一眼,假意叹道:“原来咱们柳大小姐喜欢听人喊姐姐,叫几声给白姐姐听听呗。”
丁甚最先喊起来:“白姐姐!”
旁人轻笑,便跟着一声声喊,喊得白薇耳都赤了。
“好了好了,听够了!”白薇红着脸,“东家最坏!”
柳芳倾能哄人,气氛也算平缓了一阵,群人都宠着俩孩子,就陪着一同在院里玩闹,待庖厨进进出出备着年夜饭时,柳芳倾便同段绪言坐在亭里。
段绪言问:“真把人撵走了?”
“没弄死算我心好了,”柳芳倾磕着手边瓜子,“今晚难得,喝几杯?”
“喝不了,我还要回宫,顶多陪你吃顿饭。”
柳芳倾笑了声:“那还要谢公子赏脸了,百忙中还能抽空敷衍我。”
段绪言回道:“客气,敷衍你,我最在行。”
两人以水代酒,碰杯笑了笑。
段绪言搁了水杯,目光追着丁甚,道:“这几日替我多留意丁母,大理寺贴了税银案的告示,她若看到了,就该知道丁耿的事了。丁母就怕给旁人添麻烦,要知道丁耿犯了这等罪,恐怕也不会在这儿多待,她一走,我也就没有来风颜楼的缘由了。”
“还以为你有多关心他们呢,”柳芳倾喟叹,“果然,心肠硬的人,连帮人的理由都冷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