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万里脚步一顿,默默地绕到了周蝉身后。
段澜说:“你不会怕狗吧。”
焦万里把头上的脸盆往下拉了拉:“不可能。没有的事。”
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伯从屋里钻了出来,用脚尖踹了踹黄狗的肚子:“别叫,自己人。是学生吗?过来吧。”黄狗的尾巴立刻摇起来,蹭着他的腿。
周蝉把一些必须的资料递过去,又将三人准备好的礼物交到他手里。“让它闻一闻,”老伯拽着大黄到三人腿边,“就认识了。”
黄狗先在段澜、周蝉身边转了一圈,等绕到焦万里腿边时,焦万里一蹦三尺高,迅速窜到周蝉身后,扒着他的肩膀直躲。
“不是不怕狗吗?”周蝉推了推眼镜。
“没事,它不咬人。”老伯拍了拍黄狗,狗颇为不屑地一扭头,绕开焦万里走了。
焦万里心有余悸地钻进房间里收拾东西,他一个人睡在小房间,隔壁的大房间里有一张双人床,段澜和周蝉将被褥铺在床板上。行李袋才收整了一半,听见矮窗外一阵鸡飞狗跳,眼瞧着两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公鸡被撵得满地乱跑,一只英姿勃发的大黑狗狂吠着冲进了院里。
大门没关,鸡逃了进来,狗也追了进来,传来焦万里撕心裂肺的尖叫。
紧接着就看见一个人影从矮窗下飞奔而过,扶着门框直喘气:“大黑,你给我出来!”
段澜探了个头。
天气逐渐转凉了,农村又要比城市再冷上一些,李见珩已经穿上薄薄的外套,碍于鞋上沾着泥土不敢进门。
“你……不会住对面吧?”段澜指了指厨房,那儿有一扇窗,正对着那栋三层自建房。
“啊……真巧。”李见珩上下看了他一眼。
两人又微妙地保持了沉默,听见屋里大黑愤怒地叫了几声,旋即转为呜咽,最后彻底安静下来。
李见珩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段澜觉得那种神色叫作“面面相觑”,于是他回头,看见周蝉拎着大黑的两只爪子,把方才耀武扬威的恶犬拖了出来。等他一松手,大黑迅速夹着尾巴躲到李见珩身后。
李见珩揉了揉狗头,大黑只敢露出一只眼睛悄悄打量周蝉:“大黑,你这不行啊。”
周蝉笑着把眼镜戴上:“挺乖一狗。”
段澜回头:“你对狗做了什么?”
周蝉蹲下,对大黑招招手:“没什么啊。”
大黑往后退,冲他“汪”了一声,旋即四下打量,立刻顺着大门溜了。
李见珩确认它跑回自家院子,冲周蝉扬扬头:“李见珩。”
“我认识你,”周蝉说,“聂倾罗的朋友。”
“你俩认识?”
“算是吧。不熟。”
“他也住对面——”说着转向段澜:“有空来串门吧。”
下午在飞来镇小学开学农动员会,大抵都是一些无聊的废话。
段澜听得头脑昏沉,日头又晒,正有些喘不上气,忽然瞥见西侧矮墙上传来动静。一只手扒在墙头,用力一撑,矫健的身影攀上墙角,旋即一手用力抓住房檐、一手扳着瓦片,一跃跳上屋顶,只发出一点声音。
他看清了,那是聂倾罗。
紧接着又冒出一只手,这只手则略显笨拙,四处乱抓,摸了一手泥,“嗷”得一声把手缩了回去。
好像有人捂住了他的嘴。
聂倾罗十分不耐烦,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用力向上一拽,马腾超颇狼狈地被聂倾罗生拉硬拽带上房顶,哭丧着脸跪在瓦片上拍打脏兮兮的白色长袖上衣,聂倾罗将他的头往下一摁,两个人就被横梁挡住了。
唐若葵轻巧地翻上墙头,他长手长脚,回身拽了一把李见珩。李见珩似乎因为人高马大被当做梯子,爬上墙头后,坐在原处扒拉自己的肩头的泥,然后才灵活地攀上屋顶。
四个人一排趴在梁边,如四只做贼的猫,在那儿指指点点。
李见珩看见段澜了,眼睛微微一亮,用力冲他挥手。
聂倾罗赶紧伸手把他的胳膊往下拽,但已经太迟了,墙那边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李见珩!你们四个又在上面干什么?”
马腾超本来就扒着瓦片瑟瑟发抖,这下好了,手一松,直接顺着矮坡向下滑。
聂倾罗一手没捞住他,李见珩一条长腿也没勾住他,他一下子跌到墙头上,然后四仰八叉地栽了下去。传来“咚”地重重的一声巨响,段澜听得直皱眉。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往屋顶上看,包括正侃侃而谈的年级级长。他举着话筒显然也是一愣,屋顶上还站着一个李见珩。
李见珩和台下所有人面面相觑。
在这片刻的静默中,他嬉皮笑脸地冲场下一鞠躬,挥挥手:“同学们好,老师们好,你们辛苦了——”颇有一种领导视察的风范。
台下传来哄笑,年级级长脸色发青。
见状,李见珩立刻住嘴:“打扰了、打扰了……你们继续、你们继续。”便朝段澜眨了眨眼睛,转身轻巧地跳了下去。
段澜忍不住笑出声,级长大声地叫着“安静”。
杨秦踩着高跟鞋从另一边绕过来了,用严肃的目光示意所有人闭嘴。
他低下头,回忆方才关于李见珩的一切:阳光那么明亮,柔和地、温顺地落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那么意气风发。这不由得让他想起幼时的江南水乡:
那时和煦的日光也清白纯粹,尚且年轻的父亲瞒着家里的母老虎,抱着他爬上村里祠堂的屋顶。江南多水路山丘,地形是起伏的,祠堂就建在小丘上,地势颇高,站在瓦顶,能俯瞰整个水乡:
单孔拱桥,青石板铺就的水边长梯,轻轻摇动的橹与被风吹散的炊烟。
他那时很小,约莫三四岁、四五岁,大概才到段风弦的大腿,于是段风弦将他抱起来,让他远远地向外望。
视线会飘过屋檐下的红灯笼,掠过牌坊,翻过远山,到天边去,到紫气与初阳中去。
每逢一位推着车卖手作豆腐的老妇吆喝着从一道窄巷钻过,段风弦就让他搂着自己的脖子,轻巧地从屋顶上跳下来。他说婆婆总是六七点钟时从这儿路过,乡里的人要醒了,会被发现的。被发现会怎么样呢?段风弦神神秘秘地贴着他的耳朵:会被爷爷在祠堂里罚跪。
于是段澜从小都很畏惧爷爷,头发花白的老人总捋着自己的胡子,在堂下自言自语:这孩子怎么总躲着我呢?
段澜再抬头,屋顶上已空无一人。墙那边传来吵吵闹闹的说话声,隐约听见马腾超叽叽喳喳地叫唤:“王老师,王老师!哎哟,耳朵耳朵……又不是我提的主意,李见珩!你说句话啊!”
他忍不住闭上眼睛,阳光轻轻地在身上跃动。
李见珩总唤起他一切美好的回忆……李见珩本身就足够美好。?
第15章 灰鸽
散会时,段澜拐过路口,看见李见珩四个人眼观鼻鼻观心地杵成一排,低头乖乖地听王浦生指指点点。这倒是令他十分惊讶的,以至于段澜不由得在岔路口看了一会儿。
王浦生是个很年轻的老师,身材中等,穿一件黑色长袖和一条运动裤。他原以为,凭聂倾罗的性子,早就扭头走了,不想他烟也没掏,就立在原地挨骂——于是他不由多看了王浦生一眼。他们是敬重这个老师的,肉眼可见。
村里没有购买日用品的地方,段澜顺着人流挤进一家超市,在货架上搜集一些零食,以免夜里挨饿。一双眼睛猛地出现在货架那一边,段澜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旋即抱怨地看着李见珩:“你想吓死谁?”
“我挤了半天才找着你。”他扫了一眼段澜怀里抱着的小面包:“屯粮呢?”
段澜没答他:“挨骂了吧。”
“嗨,”李见珩学着马腾超的样子大惊小怪,模仿这位少爷一口的京片子:“可是叫他给逮住了——明儿来小学吗?”
“这个小学?”
“嗯。”两人的身高约莫相差七八公分,李见珩得低头看他,因此他总觉得李见珩的眼神极温柔,温柔地向下看。
“王浦生罚我们去学校里搞卫生,顺便帮忙做助教——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不怕我们把人孩子带坏了。”他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他顺手从架子上拿了包烟,被段澜摁住:“少抽点。”
李见珩颇无辜地眨眼:“不抽难受。”
“忍着呗,”段澜用力抽过他手里的烟盒,放回架子上:“再说了,老师在呢。”
他冲门外扬扬下巴,王浦生正站在土路另一边,目光灼灼地盯着小卖部。
李见珩摸摸鼻头:“好家伙,行走的监控探头……说好了,明儿来吧?”
段澜皱眉:“我不会教课。”
“你教我数学就教得挺好的——再说了,又不让你上课,来玩儿呗,这附近荒郊野岭的,你也没地方去——早上九点啊,别晚了。”
段澜还想抗议,李见珩已经自说自话地拍拍他的肩膀,冲他眨了下眼睛,然后十足十幼稚地两脚起跳,用力踩进门口的水坑里。
溅了在门口等他的聂倾罗一裤子水。
聂倾罗当场炸了,一撸袖子就要和李见珩干起来,两人你追我赶地跑远,只剩下门口的小水坑,还泛起一阵阵的波纹。
从镇上到段澜等人所住的小村子有一条能容两辆车行驶的土路,两岸都是农田,偶尔有岔路口。这条路只一部分有路灯,没有灯的地方入夜后则一片漆黑,有野猫横穿田埂,两只眼睛炯炯发亮。
焦万里一只手拽着周蝉的书包,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周蝉忽然把手里的手电筒调转方向,举在下巴边,阴恻恻地猛回头冲焦万里做鬼脸。
焦万里爆发出惊人的尖叫声。
周蝉转身,没事人一般往前走:“你怎么胆子这么小。”
焦万里吓呆在原地,被段澜一拽,才反应过来,紧紧跟上二人脚步:“周蝉你有病啊——”
周蝉幽幽地说:“小时候我奶奶跟我说,走夜路的时候,千万别往两边看,万一地里有鬼火,被你瞧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