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澜睡觉的样子很乖。有点像小猫咪。小猫咪睡觉时,会把自己蜷缩起来,成一个小小的毛线团,用尾巴挡住脸,躲身于黑暗中。段澜也蜷缩起来,他睡梦里微蹙眉,睡得很静,但梦应该并不安稳。
李见珩在灰暗中默默地打量他。
窗帘没有完全关上,露出一道缝隙,对路小楼的灯光就钻了进来,一个斜斜的方块被伸长了照在墙面上,照在段澜脸上。
看得清脸上细小的绒毛。
李见珩忍不住想:不知他上一次来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段澜这样蜷缩的习惯,是从小养成的吗?像是一种没有安全感的姿势。他可从来不这样,他总是能把整张床占据得满满当当,醒来时,枕头在脚下,被子在地上。
他就有点察觉段澜的可怜之处了。原来他忽然哭出来,是因为姥姥叫他想起自己的长辈。最痛苦的是亲人离世后,在生活里看到一个相似的人。越相似,越叫人清楚地知道逝者已逝,不可复追。
他和段澜简单地说了几句话,段澜就睡着了。李见珩忽然鬼迷心窍似的,忍不住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子。段澜的呼吸拍打在他的指尖。李见珩心里忽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像是被羽毛挠了挠掌心……像猫咪的尾巴扫过心间。
一会儿,李见珩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她回来的场景。
她就坐在破旧的老沙发上,撑着下巴,出神地盯着李见珩的脸。李见珩那时不知道,那种神情叫“贪婪”,渴望多注视哪怕一秒钟,死后就会少想念一分。李见珩不知道是什么让她有勇气做出这样的决定,狠心把他一个人抛在世上。可能是债务,殴打,可能是日积月累的压抑,只需要最后一颗稻草。
他梦见他如幼时一般,冲出家门,一路飞奔着到河边去。那儿拉起了警戒线,红的、蓝的,闪烁的警车的车灯。黑压压一片的人群,乌糟糟的议论声,窃窃私语,议论着那个肿胀的灰白的身体。冰冷、了无生气地躺在河岸边。被一张沾上泥土的床单盖着。
他的世界里,其它的一切都失去颜色。只记得那只手,只看见那只手,因而他迟疑地钻过、挤过人群,越过警戒线,慢慢地跪在那只冰冷的手旁边。
他轻轻地捏了捏手的掌心,纹路都湿漉漉的。食指还套着一只不合大小的戒指,松松垮垮的,显得她的骨节那么大、那么吓人。
那么冷啊,母亲留给他的最后的记忆。
梦到这里,李见珩迷迷糊糊地醒了。
他下意识地往身边一探,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他有些懵了,扭开桌边的台灯,看见被撩开的被子,一下子清醒了。
他正要下地,一回身,一道身影猛地映入眼帘,李见珩险些被惊吓出声。
那是段澜,站在窗边。
可他站在那,背对着李见珩,朝着窗外,一动也不动。
李见珩感觉背后发凉,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段澜?”
他没有搭理。
他慢慢地回转身子,朝向李见珩。李见珩吓了一跳:他是闭着眼睛的。
他在梦游。
李见珩小心地爬下床,不发出一点声音,尾随在段澜身后。他看着段澜似正常人一般,在屋中如鱼得水地转了一圈,躲开了所有边边角角的障碍,紧接着,将门一开,进入到了二楼的小客厅中去。李见珩便觉得毛骨悚然。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段澜慢慢走到了楼梯口,一会儿便摸索到了栏杆,靠了上去。李见珩差点想喊醒他,可他听人说,不能喊醒梦游的人,会吓破胆,一时间又犹豫了。
可段澜竟准确地下了楼。
他只好跟着他,一路走到厨房。他在案台边转了两圈,似乎是在记忆中搜索什么似的,紧接着,径直走向了菜板。菜板边上就是一摞刀,悬挂在木台之上。他伸出手,手指一把把抚过,仿佛在感受那些大小形状各异的刀柄。忽然,猛地抽出了其中一把。是锋利的陶瓷刀,姥姥用来切苹果的。
刀身出鞘,一道银光在黑暗中微微闪动着。
李见珩赶忙一个箭步跟上去,轻轻握住他的手。
段澜就皱了皱眉。
李见珩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他一点点缩紧、握紧,试图钳制住段澜。但是猛地,段澜的身体中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李见珩甚至不敢相信这是他能拥有的力量,猛地把李见珩向下压。
李见珩的腰向后翻折,上身倒在案台上。
他的鼻尖贴着段澜的鼻尖。
刀横亘在两人之中。
紧接着,段澜纤细的手腕在李见珩的钳制中慢慢转动,慢慢地,露出分明的骨骼线条,和手背上略有明显的青绿色血管。
刀尖指向了李见珩的眼睛。他的眼睫微颤,那睫毛似乎都能触碰到刀尖,那么锋利。
他凝视着段澜,额头上流下一滴汗珠。段澜依旧闭着眼睛,神色平静,像睡着了……他只是睡着了。
段澜的指尖微微一颤。
他的手动了。
李见珩猛地向一侧倒去,水果刀贴着李见珩的脸狠狠刺下,猛地刻入木头案板之上。他听到那呼啸的破风的声音。刀身微颤,发出嗡鸣,他一看,两抹发丝被削下,轻飘飘地落到了段澜手上。
银灰色月光下,雪白的手和乌黑的发丝。一把微颤的刀。
段澜似乎满意了,松开了手,然后四下转了转头。紧接着,他的鼻翼微微翕动,似乎是闻到了什么他喜爱的味道,慢慢地朝李见珩走来。便钻进了他的怀里,把脸埋在他脖颈间。那儿是他沐浴后的清香。
把他带回床上后,李见珩整夜未眠,凝视着身边段澜沉睡的侧脸。
第二天一早,他佯装无事,随口问:“做梦了吗?”
段澜有些迷糊地挠了挠头:“嗯。”
“好梦?”
他迟疑地看着自己的手,用拇指摩挲食指、中指,仿佛在那之中流淌着某种液体……流淌着鲜血。
段澜摇了摇头:“没有。李见珩。”
“嗯?”
“我梦见我杀人了。”他冲李见珩张开手,无辜又茫然地看着他,又微微一笑:“我梦见我杀人了,我看不清他的脸……我把尸体运回来,就藏在这张床下。”
“然后你说,你要帮我毁尸灭迹。”?
第25章 教堂
“姥姥。”
“哎。”
李见珩把切好的西红柿一股脑丢进不锈钢碗里:“你见过梦游的人吗?”
姥姥以前是个医生, 传染科,在乡镇卫生所工作。
“见过啊。干嘛?”
“人为什么会梦游啊。”
“你梦游了?”姥姥停下了搅和饺子馅的筷子。
“没有啊,就是问问。”
“精神压力大的, 或者有精神病的,都会梦游。这是病, 得治, 不然之后严重了,睡觉得靠人拿绳子绑在床上, 不然不知道他梦里会不会就从窗户跳下去了。”
李见珩回到桌边。段澜坐在门口的遮阳伞下,抱着一瓶冰汽水,慢慢地“吸溜”。
他凝视着段澜的背影。外面阳光真好,那么灿烂明媚, 世界是暖白色的。可段澜总是坐在阴影底下。他的影子也好长,好薄, 轻飘飘地浮在地上,会被踩散似的。
段澜的身子动了动, 向另外一侧一歪,露出腿上的书。他还在背英语单词呢, 嘴里念念有词的。
李见珩就回去拿了电动车钥匙, 戴上棒球帽,拍段澜的肩膀:“要不要出去走走?”
段澜抬起头来看他。因为有些晒, 他眯着眼睛, 就有一点撒娇的神情。段澜“啊”了一声, 说:“我还得复习呢……”
“再学人都学傻了。走吧, 劳逸结合, 我们去老城区转转吧。”
“老拐怎么办?”
“你想带着老拐吗?”
“我怕它会走丢。”
“不会, 老拐多聪明啊。”
李见珩拎起老拐的脖子, 丢到段澜手里。然后握紧他的手腕。他的手腕在暖白的日光下显得更加纤细、脆弱。让李见珩想起昨晚,夜色中他青紫的血管微微颤动的样子。
他把段澜拉到阳光里:“走,我带你去老城区那边玩。”
十一月中旬,港城终于有了一点结束夏天的迹象。两侧的细叶榄仁愈来愈黄,秋风初起,漫天飞舞着微黄的落叶。这也许是南方的雪。
李见珩带着他从小巷道里七扭八扭地拐出来,就一直向西去。越过一道高架桥,两侧的建筑风格立刻变了,由冰冷错落的高楼大厦,转向岭南风情颇浓的矮屋与骑楼。
他开得太快,风呜呜地向后吹,段澜只能大声喊话:“你怎么这么认识路啊!”
李见珩的声音消散在风里:“以前经常送外卖啊。”
等到了老城区,入耳的人声多为粤语。这是一个穿透力颇为强烈的语言,温柔缱绻,又能做到字字清脆。骑楼之下,一排小商铺升起卷帘门,蒸腾的白雾争先恐后地涌出,远远传来电铃,老旧的有轨电车沿着固定轨道一摇二晃,钻过狭窄的巷路。石板上青苔斑驳。
他们在路边吃了两盘肠粉,要了两碗双皮奶。双皮奶上点缀着几颗红豆,软白色的奶冻微颤,沁着甜香。李见珩不喜欢吃甜食,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就放在一边了。段澜盯了一会儿:“我能……?”
李见珩想笑:“你这么喜欢吃甜食吗。那你怎么都不胖啊。”
他看着段澜一边发呆,一边慢慢搅动那碗双皮奶。
店里人声鼎沸,矮矮的圆桌和圆凳边人来人往,但他一时间都听不见了。或许是一夜未眠带来的疲惫,他只盯着段澜的手,一勺勺搅动、舀起,最后被吸吮。老拐从他怀里探出一个脑袋,对着双皮奶“吸溜”了一口。他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鼻头,然后抬头冲亲妈段澜“喵”地嗷了一声。
段澜小声问:“你也想吃吗?”
“喵!”
“只能吃一点哦,猫不能吃这个的……”
“喵……”
段澜就低着头,用小勺歪了一点放到掌心,送到老拐面前。老拐低着头一口一口地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