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见珩就看着他。他额前的刘海垂下,遮掩眉目。只隐约看见他脸上的笑意。
李见珩第一次发现他的行为开始不受控制了。
他好想伸手碰一碰段澜。
碰一碰他柔软的嘴唇,碰一碰他唇边的笑意,是不是那么真实,那么动人。
他们在人潮汹涌的步行街上乱逛。在最具岭南风情的骑楼与祠堂小路中穿梭。在老城区低矮错落的旧房中,矗立着一座天主教大教堂。教堂高耸,彩色玻璃窗将柔和的日光分离成斑斓的色块。今日正逢教堂开放,他们溜进室内,在最后一排的木椅上寻了角落位置坐下。老旧的木椅发出吱呀一声。
彩色的光斑照在段澜的眼睛上,他忍不住眯眯眼,朝李见珩身后一躲。
李见珩允许他把头搁在自己肩膀上。
“累了吗?”
“有一点。”
“好安静,我不敢大声讲话。”李见珩低头。
他一低头,下巴就触碰到段澜的额头。他压低声音讲话,宛若耳语。
“好像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在教堂结婚了。”段澜说。
“为什么?”李见珩笑着问他。
“因为……就觉得心里很安静。好神圣。光都在这里,誓言就显得很庄重。”
李见珩随着他的视线望去。高耸的建筑结构与彩色玻璃镜,使光斑汇聚在一处。那儿光雾相融,渺渺升起。
“你相信……神或者鬼怪吗?”
“我没有宗教信仰的。但是我相信鬼怪灵魂。”
“为什么?”
“因为会有一种希望……如果有一天我失去我爱的人了,亲人或者爱人,生与死那样的失去,”他说着在李见珩肩头轻轻地蹭了蹭,然后坐直了,把外套穿上,“我希望,也相信,死后还能重逢。”
回家时天上下太阳雨了。雨滴被风吹着向脸上扑来。是柔软的,扑进一个人的怀抱里那样扑来。李见珩把牛仔夹克外套脱下来,叫段澜举着遮雨。段澜一边揽着他的肩膀一边与他说笑。他能在后视镜里看见段澜的笑,眉目飞扬的,他很少见到段澜这样开心。城市的灯火与建筑向后飞逝,但段澜一直待在这里。他就觉得高兴。
他留段澜吃了一顿晚饭,段澜死活不让他送。他在门口穿鞋,天又下雨了。
港城总是这样湿漉漉的。港城的灯火霓虹那么明亮,钢铁一般的建筑与汽车,在雨水中矗立或飞驰。这个城市像电影里光影流动的未来世界,直入云雾的世界,赛博朋克的世界。段澜接过他递来的伞。
李见珩靠在门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回去早点睡吧。”
“……我不想撒谎,”段澜狡黠地说,“我还得做会儿题。”
“那……别做太晚?”李见珩犹豫,“晚上早点睡……把门关上。”
“把门关上?什么把门关上?”
李见珩怕他再梦游,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但他又不好直说,只能随便找了个由子推脱:“降温了,穿堂风一吹,别感冒了。”
“知道了。”段澜只觉得好笑,对他挥挥手,转身闯进大雨之中了。
李见珩在门口呆看了一会儿,等段澜离开他的视线,他转身抄起一顶帽子,腾腾地沿着生锈的铁楼梯爬上顶层,隔壁开小水果铺的杨姐正匆匆忙忙把她养的几盆多肉抢救进屋里,见到李见珩,停下手上锁门的动作:“见珩来了?”
“哎,杨阿姨。”李见珩侧身让她先过。
“下好大雨,你来做什么?”
李见珩头也没回:“抱我的西红柿。”
杨姐嘟嘟囔囔地下楼了:“什么西红柿?哪里见过……”
李见珩确实没种什么西红柿。他只是趴在栏杆边上,俯瞰整个学海路。
游动的世界里、灯火里,他一眼就看见段澜。段澜抱着老拐,逆行于人潮之中。紧接着,转过那盏路灯,那盏他经常站在那目送段澜进附中校园后门的路灯,向黑暗中总去。
他只是目送着段澜走远。
风渐渐大了,吹得雨丝乱飘。雨丝乱了,心也要开始乱了。?
第26章 生病
屋里一片漆黑。段澜把藏好的老拐的吃喝用具一一摆到客厅, 路过餐桌,才见到餐桌上贴着一张便签纸。笔走游龙,刘瑶连字迹都暗藏寒意, 冷冽直断。刘瑶说她走了,水果、牛奶都在冰箱里。好好吃饭。以及一句“无论怎样, 我都很爱你”。
他捏着那张便签在客厅呆站了一会儿。他什么也没想, 只是呆站了一会儿。他面对着刘瑶这句诉衷情的话,心里没有什么要说的, 竟只是这样平静地读了两遍。便把便签纸叠起来,压在书下。片刻又叹了口气,将这张脆弱的小纸片,放到笔袋里。
他在桌前坐了一会儿, 窗外雨反倒下得越大了。水流涌动贴着玻璃向下飞滚,灯火被水珠晕开, 瞧不清世界的样子。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他常为动画片里的角色揪心, 为其哭笑、为其哀乐。那时比他年长的孩子笑他傻,动画片都是骗人的, 都是讲故事的, 为什么要放在心上?许多年以后,直到今天, 他猛地明白, 如果有一天, 不再为虚假的故事与人物心痛, 甚至不再为自己心痛, 这一刻, 近乎于心死。哀莫大于心死。
他一瞬间觉得很孤独。跪在木地板上, 翻出一只木箱。
他把那张写着“段风弦”的明信片拿起来,放在灯下看。
段澜忍不住要想:他的父亲,唯一的父亲,他在哪儿呢?这么狠心,远走高飞,只给他寄一张明信片。好歹他身上也流动着段风弦的血吧,他也不在乎吗?一会儿之后,又想,或许段风弦已经有自己新的家庭了。他的心微微一沉,只是那天他和刘瑶提起,他还有这么一个父亲,刘瑶便去找他了。但他也不愿意回到他身边来吧。
段澜叹了口气,摸了一会儿那些笔迹。仿若就能摸到那个人的面孔。便将明信片夹在书里,学了一会儿物理,上床睡去了。
他的十二月并不好。
刘瑶不再频繁给他打电话,只是偶尔发来微信,嘱咐他好好吃饭。
但刘瑶也不过问他的学业,他的一切。
他依旧每天学到很晚,把自己逼到死线上,累得睁不开眼皮了,才去睡觉。偶尔醒来时发现自己蜷缩在窗边,或者在床脚。他并不知道自己会梦游,只当是睡觉不安稳。
他睡得越来越久、越来越沉,但白天反倒越来越困、越来越不精神。
徐萧萧看着他小鸡啄米般地打瞌睡,有点担心:“没休息好吗?你脸色好差。”
段澜摇了摇头。
他有时也发现他在走神。
他经常是这一刻走在校园主路的这一边,下一秒回过神来已在教学楼下了。可他原本是要往另一个方向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会惶惶地环顾四周,一时间觉得自己像是游离在梦境之中,好不真实。
上语文课时,老师用投影仪把范文打在银幕上。那些粗黑水笔写在灰绿色草纸上的文章,一个一个字被牢牢缩在框线之中。段澜读着读着,忽然发现他不认得那些字了。确实,人类盯着一个熟悉的字久了,会识别不出它的字型、字音,但段澜是整一段字都读不明白了。他的视线焦虑又迷茫地在字迹中寻找出口,但字里行间都堵着他、困扰着他。他不会念书了,多可怕。
最可怕的是数学课。
郭朝光在讲台上念念叨叨的时候,他就盯着郭朝光的光头发呆。有时因为天气冷,风大,郭朝光戴着一顶毛线帽。段澜就盯着他毛线帽上“NY”两个字母。
往常他不会在课上发呆,即使老师讲的内容太浅、速度太慢,他也在台下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或者是多做些相关的题目巩固,或者是向后预习。但是他现在没有这个力气。
他只是盯着郭朝光发呆,所幸郭朝光还以为他是认真听课。
他一边盯着郭朝光,手里无意识地挪动着笔。直到他制造出的声响太大,徐萧萧皱着眉瞥过来,然后惊异地瞪着段澜,把他从痴呆游离中叫醒。
段澜就低头看徐萧萧推他的手。
他那么用力地抓着一支水笔,那么用力地在纸上胡乱地花圈。
草稿纸上一团又一团的黑色的笔迹。
笔尖太尖了,戳破了纸张,甚至连第二张、第三张纸页,都留下了划痕。
段澜皱着眉把草稿纸撕下来,揉成一团,丢在桌上。
徐萧萧有点担心:“怎么了?”
段澜摇摇头:“有点烦,没什么,发呆。”
徐萧萧又说:“你脸色真的好差。”
段澜只好承认了:“我不知道,也许我睡眠质量不是很好。”
就跟一语成谶似的。从那天开始,他果然睡不好了。一开始,只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但夜里两三点时,总归能枕着月色勉强入睡,第二天迷迷糊糊地顶着黑眼圈去上学。再后来,便是彻夜难眠了。他给自己滴眼药水、戴眼罩、听助眠解压的音乐,连数羊这样的笨方法都拿出来,可还是没有用。他只是躺在那儿,看着月亮升起、落下,紧接着,紫气云雾弥散,太阳亮起来了。
他连字都写不好了。他以前写的数字那么可爱圆润——叫李见珩觉得他一点不像一个聪明的数学好的学生——现在他行笔磕磕巴巴,数字、字母僵硬地扭曲着,就像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受刑者。
徐萧萧说:“你有黑眼圈了,段神。”
段澜问她:“怎么办,能弄到安眠药吗?”
徐萧萧回去想办法。第二天她冲段澜摇头:“安眠药买不到,对身体也不好。不过我听学姐说,她们为了中午休息的好,都买一点褪黑素。你放一点到水里,喝了,睡得就沉了。”
段澜上网查了查,褪黑素似乎没有太大的副作用。他便去买了一小瓶,第一天只把一小片圆粒的药片切成两半,放了一半到水里。褪黑素很快化了,水有一股涩涩的味道。他等了一会儿,困意便上来了。
他开始依赖药物。从最开始的半片,到一片,到两片。他确实能睡着了,他为此满意,以为不过是一时的生理分泌紊乱。可徐萧萧见了他,有一天忽然说:“段澜,澜澜……你黑眼圈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