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段澜实在是忍无可忍了,猛地回过头来。
“你还会顶嘴了——”刘瑶冷笑一声,“啪”地把包砸在餐桌上。
她原本还要继续说点什么,但段澜冷声打断他:
“对,我就是顶嘴了,怎么了,不可以吗?只有你说、我听的份吗?”他一字一句,这样和刘瑶呛声。“你根本不认识他,你根本不知道……你看不起的那些人在他们自己的生活里是怎样的挣扎的。”
他此时的神情和平时任何一种神情都不一样:他从前习惯沉默着、面无表情地听从刘瑶的指挥,但他此时的表情并非刘瑶所熟悉的那一种“无动于衷”。
这是刘瑶不认识的段澜。
老拐通灵,像是感受到了段澜周遭气场的变化:那微妙的、不知名的、黑暗的情绪终于突破段澜的克制,彻底弥散开。
它如一团黑云、黑雾,压迫在段澜头上、身上。他的主人显得阴气沉沉。
这样压抑的气场让老拐非常不适,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所措,终于“喵”地一声叫了出来。
于是听见段澜说:“你为什么可以这么……理所应当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调查——就自顾自下你的论断?”他说,“你见过他吗、你认识他吗,你知道他对我来说是什么意义的存在吗?你知道我在学校没有朋友、你知道我在这一个人待着多难过吗?你知道吗?”
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语言也近乎崩溃。
可刘瑶只是说:“为什么别人都过得开心,为什么别人都能交到朋友,为什么你不行?段澜,你扪心自问,你认真去做了吗?你有花心思在他们身上吗?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高二高三的成绩非常重要,很多自招、面试,都是要看你的排名的,你连排名都挤不到前面去,你还拿什么和人家争?你……”
段澜就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原来他说的很多话,刘瑶都是有选择地听的。
她把她想听的捕捉到了,不想听的,就全当段澜完全没说过。没听见,就是没发生。没看见,就是没有事情。他忽然明白了,原来就这么简单,可笑他竟一直不懂。
他彻底被那黑色的情绪控制了,一时间,浑身冰冷。
他弯起嘴角,放老拐下去。他看着老拐落到地上,下意识先往走廊里冲——他想要躲到阳台去,可是似乎顾忌着段澜,一甩尾巴,又跑了回来,在段澜身边绕了一圈,蹭到段澜脚边,犹豫片刻回过头,大声地示威般冲着刘瑶“喵”了一声。
段澜忽然蹲下来,伸手摸了摸老拐的头。
刘瑶本还在念叨,可她那机关枪般的语言输出,不知是被这一声“喵”打断,还是被段澜忽如其来的动作打断……还是她也感受到了段澜身上诡秘的变化。她一下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深吸一口气,却说不出话。
于是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
就听见段澜轻轻地问:“你……那天,是故意骗我的吗?”
刘瑶不耐烦地说:“我骗你什么?”
段澜笑着说:“你特意打电话告诉我,说你要出差,最近不会回来,原来是为了这个吗?我突然想明白了。”
刘瑶一时语塞,顿了半晌:“澜澜……”
“是这样吗?”他抬起眼睛问。
月光从窗外斜照入户,落在他的眼睛上。只照亮了他的一只眼睛。他原本柔和、清秀的眉目、轮廓也被光影勾勒得那么分明、凛冽。
刘瑶不敢说话,只看着他那只漂亮的,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垂下眼:“我知道了。”
一时间,万籁俱寂。
段澜说:“刘瑶,我很累。如果没事的话,你就走吧。”
“你叫我什么?”
段澜缓缓站起身:“那行。我走。”
他目视前方,全若刘瑶不存在,拿起手机,侧身,从刘瑶身边挤过去。
擦肩而过时,他闻到刘瑶身上浓烈的香水味道。
他早该知道,从过去的某一刻起,他就不应该再期待重新闻到小时候她身上那清冽曼妙的桂花香。
刘瑶喊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听见——听见了,却无法做出反应。
他走到电梯口,摁下电梯。可电梯不懂事,一直在三四层徘徊。
于是他只好又折回来——无视刘瑶的目光,路过她,走到楼梯间,准备爬楼梯走下二十一层。
可是“吱呀”一声,刚推开门,他就后悔了。
烟雾缭绕,转角处,李见珩靠着楼梯扶手,正闭眼抽着一根烟。
包就倒在他脚边,像被主人随手丢弃一般落在地上。
他听见响动,抬眼,看见段澜,下意识掐灭烟。
那些话他一定都听见了——刘瑶没关门,楼梯间的防火逃生门隔音效果也非常差,再加上刘瑶的声音那么大、那么尖锐……他一定都听见了。但他就好像没听见似的,立即向上走几个台阶,伸手,好像要把段澜拉进他的怀里:“段澜……”
段澜却向后退了一步。
他忽然觉得头疼欲裂。
面对刘瑶、面对她咄咄逼人的质问时,他都还觉得没什么,都受住了。可是等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离开了,走到李见珩面前,他才忽然觉得累。他觉得心力交瘁。他忽然那么烦躁——那么暴躁、那么反感周围的一切,甚至有一种冲动,想推开窗户猛地跳下去——他不希望这一瞬任何人来触碰他,触碰他私密的情感领域,所以他向后退了一步。
“你都听见了。”他皱着眉,半晌这样说:“她不是那个意思。”他低头不看李见珩,一边揉着眉心,一边这样解释。
“我……”李见珩顿了顿,“没关系,我不在意。”
段澜叹了口气。他忽然蹲下来,不为别的,只是觉得浑身力气像被抽干了似的,再也站不住,只好蹲下来。原本揉捏眉心的那只手向上游走,烦躁地撸了一把头发。他说:“对不起,”他说:“你走吧。”
“段澜……”
“你走吧,”段澜没有抬头:“我好累。我真的……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求你了,李见珩。”?
第65章 勉强
李见珩不知道事情最终是怎样解决的。
这个时候他是拗不过段澜的:平时面对一些无所谓的小事, 只要他想,或是威胁、或是撒娇,总能让段澜笑着、无可奈何一般地顺着他的脾气、听从他的决定。
可他们自己都很清楚, 每逢这样的大事、这样令人崩溃的时刻,谁劝, 都劝不动段澜。
很遗憾, 因为孤独久了,段澜也一意孤行惯了。
所以那时李见珩只好蹲下来, 伸手揉了揉段澜的头发……他的手滑过段澜的额头,他一瞬间有一种冲动,想要轻轻地在那留下一个吻……但是他忍住了。
他轻轻地喊 “澜澜”,但是段澜只是伸出手, 钳制住了他的手腕。
然后推开了他的手,摇了摇头。
他抓住李见珩手腕的那只手, 还戴着李见珩送他的红绳手串——你看,李见珩嬉皮笑脸地威胁他不准摘, 他就真的不会摘。可在别的事上,李见珩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忽然也觉得很崩溃——他一直努力、再努力地贴近段澜, 想要成为他的依靠和臂膀, 但段澜总是推开他。
以前他习惯用暴力解决问题,是段澜教会他冷静、蛰伏、反抗, 但现在, 这种崩溃感重新萦绕脑海, 他惊觉自己又有那些烦躁的, 靠力量解决问题的冲动……他克制住这种黑暗的暴虐的念头。
他必须得走了。
段澜赶他走, 他只好给对方发微信。他说, 不管怎么样, 有任何事随时联系我。
段澜连一句“好”都没有回。
李见珩说:“她是什么意思真的不重要,我不在乎,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这就够了,段澜。你还好吗?”
段澜说:“没事。你好好上学。”
真的没事吗?李见珩自己都不相信。他想起段澜的那些药,想起他梦游的样子,想起那把刀,想起他的一切……不知他有没有按时吃药,李见珩经常这样出神地想。
那天晚上,月光下,段澜的状态,让他无数次想起他曾经看到的鲜血——流动的鲜血——沿着段澜瘦弱白皙的手腕缓缓落到地面上的样子。
他想待在段澜身边,可这天要上学,李见珩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虽然是三中出了名的逃课大师——没有他跑不过的保安、没有他翻不出去的围墙——可他知道那样做,段澜只会更难过。
段澜惊觉他比想象中要坚强:
也许是因为他找到了方法麻痹自己。
早在第一次犯病时,早在他第一次体验双相带来的情绪障碍、生活障碍时,他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逃避那些强烈的情绪:
你只要麻木自己就好了。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关闭所有的感官通道,无欲无求,你就不会觉得难过。
他不应该这么做的:王教授多次警告过他,让情绪宣泄出来,而不是让他堵在身体里乱撞。但这一刻,为了逃避刘瑶带来的强烈的情绪震荡,他还是下意识这么做了。
在李见珩无措地抚摸他的头发时,他把感官封闭起来。
于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段澜可以那么冷淡,那么平静——等李见珩走后,他沿着楼梯下楼——往常他一定不敢,因为楼梯间那么黑。
可是他封闭了感官与情绪,所以不知道“害怕”。
他走出附中校园,顺着城市夜色灯光漫无目的地乱逛。他也不知道自己晃到了哪里,直到刘瑶给他打电话……打了二十几个电话,他一个都没有听见。就算听见了,也无动于衷。刘瑶或许以为是他不愿意接,败下阵来,发来一条微信:我走了。你早点休息,明早好好上学。钥匙我会再配一把。
段澜就只是看见了而已,没有能力思考这些话语背后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