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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宣和遗事 周扶 3790 2024-05-24 00:00:00

既然宣和天子铁了心地要南幸,那让太上皇走,总比让皇帝走来得好。皇帝若弃汴梁而去,那就是真的兵败如山,有南渡之辱了!

这边是群臣要见新天子,那边是急急打包銮驾卤簿南下的内侍,持盈看到福宁殿里乱成一团,几欲晕厥,喊停众人道:“陈思恭——叫他们不必收拾了。”

陈思恭清点内库正点得心乱如麻,天子二十年的积累不可谓不巨,更加之有童道夫、蔡瑢、王甫等人为他掏空东南、经营西北,简直是一笔天数。他猛然听到这句话简直如闻天籁:“官家这是,不走了吗?”

持盈并无此意,但是陈思恭说完这话时,殿内的内侍竟有人出了悲泣哭声,持盈顿时中心如捣——这是汴梁,他的家乡,他三十余年未曾有一步远离的天子安居之所,他难道想走吗?

他抬头看福宁殿里桩桩件件的摆设陈列,没有一件不是他喜欢的,没有一件不是他中意的,如果出福宁殿,他还可以看到新修葺的延福宫,看到他督造的艮岳,看到金明池,看到相国寺……这凤阁龙楼,这琼枝烟萝,哪一寸土地,哪一处楼阁,不曾承载着他这么多年美好的回忆?

可是不走怎么办呢?他难道要直面风霜刀剑吗?他是天子,是道君,是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他怎可居于危楼之下,任由敌酋欺凌?

那内侍的哭声引起了一片抽泣,连持盈也只得掩面,有一瞬间他想答应陈思恭说,是,朕不走了,难道金人还能打到东京来吗?——可是,是的,他们真的能打到,汴梁之外是千里沃原,地势平坦毫无险要,他们连黄河都能渡过,纵然汴梁的城门修与天齐又如何呢?

他猛然想起李从嘉的那首词来“几曾识干戈,垂泪对宫娥!”当年太祖皇帝俘虏他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自己的子孙,如今,也到了这样仓皇辞庙窘迫的境地啊?

他也羞见这满殿侍从,几乎是逃似的走出了福宁殿,大家伙就上来追他,陈思恭更是变出了一件披风裹住他:“官家善保玉体!”

持盈驻足,微凉的秋风刮过他的脸,他看向月亮,忽然喊道:“大官。”

陈思恭“啊”了一声,持盈低下头看这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玩伴:“昨天,大相国寺的神算子,是你引我去的。”

陈思恭心中一惴,跪趴下来,皇帝的靴子在他眼前,动也不曾动一下:“你也帮着三哥,是不是?”

陈思恭不说话,而持盈只笑了一下,那笑容不知是嘲笑自己还是嘲笑陈思恭,然后便挥退了众人,拔腿消失在夜色里。

他知道赵煊在哪里,一直知道。

五岁以后,赵煊离开坤宁殿,自己一个人在东宫居住,持盈没有找任何妃子抚养他,而是自己遥控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他成年。

他对这孩子的感情,是真的很奇怪,自赵煊以后,他再也没有抚养过任何一个儿子。说赵焕和他亲近,其实赵焕也不过是半旬十日才见他一面,而赵煊婴儿时就睡在福宁殿的侧阁,他几乎是一点点看着这个小孩舒展皮肤和筋骨的。

可是那只香炉实在是让他百口莫辩,他和赵煊不相见的时候越多,就越生疏,到后来他越来越木讷要强,持盈则越来越放荡肆意,俩父子竟然是只有年节宴会上才见一面——即使是宴会,赵煊也是能推就推。

他时常觉得这孩子如同一只蛰伏在黑夜里的巨兽,这也是赵煊奉行的策略——只要不见面,就不会出错,只要不出错,皇帝是无论如何也废不了他的。

其实持盈哪来的无论如何,他当国二十年,赵煊则空有一个太子的名头,若他真爱赵焕,随意找个由头废黜简直是轻而易举。说白了,只是没那么讨厌,也没那么喜爱罢了。

但他就是很明白赵煊,别人都找不到赵煊,他却知道赵煊在哪里。

他在坤宁殿里。

坤宁殿自他的发妻王氏去世以后,本应由郑氏进来居住,但是当时持盈的延福宫刚刚大修完毕,郑氏一年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那里,便一直耽搁了下去,久而久之,也没有再提过正位中宫的事。

坤宁殿里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一切都保持着显恭皇后在时的样子,赵煊丧母以后常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他以为别人不知道,可持盈很清楚,他只是倦怠去管罢了。他自己也是这样,三岁失去父亲,离开母亲,向太后只将他交待在宫人手里,不也这么长大了吗?

他那时候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哪里来的空闲去管一个垂髫小儿的情绪,他要忙着实施新法,他要忙着和旧党掰腕,除此之外,他还要忙着修葺他巍峨的宫城,忙着寻找他的祥瑞,忙着描摹他的花鸟写他的字弹他的琴,忙着忙着,赵煊就长大了。

他也是第一次跟着赵煊的脚步,来到坤宁殿。

赵煊蜷在坤宁殿的侧阁旁边,这座小阁是赵煊从前住的地方,床还很小,赵煊根本无法睡下,因此只是将头枕在床上,整个人坐在地上。

月光从门扉处泄漏一丝,持盈才看清他的形状。

他借着月光的记忆上前,轻轻推了一把赵煊的肩头。

赵煊已经睡熟了,模模糊糊之间,只觉得有人乘月而来,衣袂临风,竟如仙举,他只记得自己睡在母亲生前所居住的地方,一时之间泪如泉涌,哭道:“娘娘,是娘娘来见我了吗?”

持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赵煊已扑上来将他满怀抱住,像个委屈的孩子那样哇哇哭道:“娘娘,我好难过!”

他一时之间竟然被赵煊的哭声感染,有一瞬间他几乎想成为自己的妻子去安慰他,紧接着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是赵煊难过的源头。

可是不这样能怎么办呢?总有人要在东京镇守的。

他必须要让赵煊守在这里,不然他怎么走?赵煊要是跟着他走了,他就得让赵焕监国了,如果东京城……那东京城若是保住了,赵焕之威望必然如日中天,他怎么回来,即使赵焕心中是真心爱戴他这个父亲,那赵煊又怎么回来?

他总不能盼着东京城覆灭,祖宗陵寝衣冠文物全部被人掳掠而空,自己在南方另立个朝廷吧?

当然,还有一种办法,就是他留在这里,让赵煊去南方。大家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自己的身家性命是那样金贵,若非万不得已,岂可付诸于他人之手?

因此,他只能不说话,抱着赵煊,轻轻地拍他的背。

赵煊很快就反应过来,死人是断不可能复生的,他脸上犹然带着泪痕,便去摸索对面之人的眉眼,他疑心是哪位守殿的宫娥,如同巫山之女见襄王那样给予了他一个怀抱。他平生陡然起了一种欲望,想将这位不知名的宫娥纳为自己的侍御。

而跟随他这念头一起来的是一声惊雷:“大哥如此思念母亲吗?”

昆山玉碎,芙蓉泣露,父亲微凉的,沙哑的声音让赵煊如同遭受雷殛一样呆在原地。

持盈索性也坐在地上,地砖是凉的,透过衣料渗透进入他的四肢百骸,他想发抖,他见赵煊不说话,便温声道:“他们找不见你,很着急,我就猜你是想母亲了。”

他悠悠地一声叹息,仿佛很爱这位发妻似的:“我三岁那年,神宗皇帝驾崩,姐姐伤心欲绝,自请去守陵。那一天后,直到她死,我都再没见过她——大哥,你娘娘去世时,曾拉着我手说,要我想想自己的身世,多多地可怜你,这些年里,我没有一日忘记的。”

赵煊心里只有一片冷笑,方才的那一点对于陌生宫娥的懵懂而旖旎的情愫叫他更为自苦自弃。他想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三岁失去了父亲,五岁失去了母亲,分明和我一样难过,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呢?现在你只是有求于我了,才对我这么好的!

可赵煊不得不承认,这样喁喁的关怀,让他几乎迷乱了神智,他想借着月光看父亲的脸,又想问问他的手臂还好么,但最终还是无言,他怕自己开口,就松出

但持盈几乎恳求地:“咱们说说话吧,啊?”

赵煊还是抿紧了嘴,不说话,他只唯恐自己泄出一丝气来,而持盈挽着他的胳膊,毫无父亲的尊重仪态,他平生从未这样低声下气地、小意温柔地讨好过谁,最柔情的时候无非就是给了嫔御与娇儿,他便如此对待赵煊,像哄孩子,或者哄妃子那样:“你连和爹爹说话也不肯了吗?”

他借着月光捧赵煊的脸,黑暗里面他们两眼对视着,持盈小心翼翼地呼唤道:“——辰君?”

他这样凄凄惶惶的,好像一只鸟,或者一朵花,被风雨浇透,有说不尽的苦楚似的。赵煊恨他逼人都逼得那么可怜,好像是自己在拿乔一样。

甚至还叫了他的小名,尘封已久的,自母亲去世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的小名。

这样的用尽手段。

他禁不住泪流:“爹爹……”

持盈见他态度松动,立刻把他抱在怀里,长出了一口气:“如今但要你肯即位,使京师稳固,旁的事爹爹都答应你,好么?”

赵煊微微动了动,持盈的力气并不大,也许是和他不亲近的关系,抱也只是虚虚地环着,赵煊觉得这怀抱犹如清晨的露珠,只待日出便要消散,他闷闷地问:“金人凶残,若是真的攻破汴梁,爹爹会来救臣吗?”

持盈一愣,他每每说服自己、说服赵煊的时候,都刻意避免金人真的会攻破汴梁,使国都沦陷的事,不然这不就是变相送赵煊去死吗?他只是想要保全自己,他扪心自问,没有一秒钟是要赵煊去送死的。

眼下他并不顾不得这些了,道:“你比东京要紧得多,若有……若有那时候,千万不要他顾,也不要抵抗,只来南边找爹爹,咱们一样做父子,好么?”

他的话是多么动听啊,赵煊即使心里一直在大喊,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等你死了,他立刻立赵焕作太子,也许他会给你一个追封,一个没有用的只给死人的追封!

赵煊埋在他的肩窝处,皇帝身上的馨香混着药味缠绕在他的鼻尖,好像一场绕梁的美梦那样:“那臣若是陷于贼手,无法出逃了呢?”

持盈拍了拍他,不要钱地许诺道:“我出钱,爹爹出钱把你赎回来,好不好?”

赵煊几乎是要发笑了,他若即位便是皇帝,皇帝被掳哪里是可以用钱买回来的呢?但他明知是欺骗,只是皇帝的权宜之计,还是问道:“爹爹肯出多少钱呢?”

持盈和赵煊的性格迥然不同,持盈的个性素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而赵煊则是怀揣忧天之心。兵败在即,持盈想的便是先走了再说,宁可做着金人到了东京城下自发撤退的美梦;而赵煊已经在想东京城的失陷了。

持盈一下子被他问住了,但他觉得怀里的赵煊那样孩子气,只是要他一个许诺罢了,于是说:“他们要多少钱,爹爹就给多少钱,爹爹用金子打一个和你一样高、一样大的人给他们送过去,把你换回来,好不好?”

作者感言

周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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