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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宣和遗事 周扶 3622 2024-05-24 00:00:00

持盈就笑,他看向持盈,又恨他不知在得意个什么劲头,更生气了。

持盈笑他不打听清楚,可又看他脸色不好,以为他爱面子,出了差错下不来台,哄道:“没想到就没想到吧,叫九哥处分又怎么样,左右不过盖个章子罢了,他小,却懂什么来?”

赵煊当然知道赵熹的作用不过是盖个章子:“我难看爹爹来者不拒罢了!”

持盈这才知道他纠结什么。

果然,赵煊的下一句话就来了:“真宗皇帝宝爱章献皇后,甚至册封她前夫作太尉,呼之为哥;爹爹爱重乔娘子,连她的朋友亦要封诰,使之诞育天支;刘娘子生下六哥,爹爹亦给他用带‘日’的名字,这些,都叫‘爱屋及乌’,是不是?”

持盈不说话,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赵煊,赵煊大着胆子看回去,觉得自己没说错,又觉得自己胡思乱想,可过了一会儿,持盈站起来了,往外走。

“爹爹!”赵煊站起来。

持盈的步子都没停一下:“不许跟来!”

从小到大,鲜有持盈自己开关门的时刻,他走了,连门也不关,夜风吹进来,赵煊就被他那句话定在原地,心想坏了,这棒子打过头了!怎么不小心把真心话说了出来,连他从前的事也要干预?他还能把这些弟弟塞回各自母亲的肚子里去不成?可这话不知不觉就溜到嘴边了,赵煊坐下来,不服气地想,这话有什么错,给六哥起这样名字,难道不叫人多想,他说没有就没有了?

持盈最爱屋及乌的他还没说呢,睡了爹,又推恩到儿子头上的那一家!

可持盈半天还没回来。

他要不要追出去找持盈?赵煊迟疑了两步,他想,持盈是不会走的,他还要回家去呢,没我,他怎么回家?

可他和我生气了!那一个笑影晃一晃就消失在赵煊的脑海里,他又委屈起来,我跑了四千里来见你,说几句话你就和我生气?

可我为什么总惹他生气?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

赵煊在椅子上起起坐坐,他想冲到镜子前看自己的舌头,就是你惹他生气的?

可持盈的身影又出现在夜风里,外面点着灯火,天很暗,很冷——他干什么去了?

赵煊立刻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但又忍不住偷瞄持盈,瞄到他手上多了个布袋子。

持盈把袋子“啪”扔到桌上,到他对面坐下。

他俩穿得很像,都是窄袖的缺袴袍,赵煊自从掌握了持盈的穿戴大权以后,很少给他穿窄袖子,贴身的衣服衬得他人更瘦了。

他吃了苦,赵煊想,我还不好好和他说话吗,我还气他吗?可我只不过多说几句罢了,他刚才还说情愿,还说爱我呢!

持盈开口了:“我听赵焕说,你曾和完颜宗望密谈了一刻钟的时间,你们说什么了?”

赵煊木着脸:“没说什么。”

持盈提醒他:“爱屋及乌。”

赵煊垂了一会儿头,不说话。

“你既然是他侄子,应该常进宫去,知不知道他身边曾有一只白鹰?”宗望的声音响在他脑子里,“那鹰是我送他的,他为此多谢我。你们南人常说,爱一个人时,连他房子下的乌鸦都喜欢,他这么喜欢那只鹰,自然是很欣赏,欣赏我的,只碍于地有南北罢了。自古天下英雄,不在中国,就在四夷,你赵家一百四十年,并不曾出一位雄主,可以一统九州,难道天命不该在我?若在我时,自然也没什么南边、北边,尔皇帝既然这么爱孝顺父亲,希望来日做我庭下虏臣时也不改心意。”

持盈把桌子上的那个袋子打开。

袋子里面竟然是一盒针线。

竟然还不是绣花针,是缝衣针,粗粗的一根,上面已经穿了线,持盈将线放到灯油上面浸润,湿淋淋的一根。

他把针线递给赵煊,让赵煊捏着。

赵煊下意识拿过,又问:“爹爹拿这个做什么?”

持盈反问:“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但你再捏我的左耳朵,它就要比右耳朵大一圈了。”持盈道,“不捏的时候就拿眼睛看,上面有个耳洞,怎么,你没见过?稀奇?”

“我……”

持盈忽然靠近他,吓得赵煊赶紧把手抬起来,以免铁针刺到他。

持盈对他说:“你小时候,我没有照顾好你,使你多想,这是应该的。可六哥的事,你真是冤枉我。他们从火,不都是跟着你定的字辈?你不爱听我提三哥,可三哥原本已经从你的‘亶’字起名字了,你叫那名字时,身体总不好,我找人算来你属火,给你改名字,后面弟弟也就跟着你改,结果你现在还和我计较一个‘日’字,是不是伤我的心?”

“现在又拿爱屋及乌的话来伤我,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还用叫完颜宗望来教你成语?”

持盈把话说得那样直白,可身体上又很软,他靠到赵煊怀里去,捉赵煊的手,放到自己的右耳朵上去。

他要赵煊给他再打一个耳洞。

赵煊不肯:“我只恨他羞辱爹爹,并没有说爹爹爱他的意思,他和我说每一句话,我都不信,从没有这样的想法!”

持盈摇了摇头:“他给我穿耳,我不情愿,这是羞辱;我对你情愿,这就不是。”

他又问赵煊:“你不想看我戴耳环吗?”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眼神,也是一句很诱惑的话语。烛火照映着持盈衣服上振翅欲飞的鹤纹,他没有戴耳环,只是倚在赵煊的怀里,赵煊无端地觉得他耳朵上正有一串宝石、珍珠或者黄金在照耀。

你不想吗?

持盈坐到他怀里去,然后教导他:“把这根针烫红,然后拉直我的耳朵,穿过去,会不会?”

赵煊把针扔到桌上:“爹爹是天子,玉体岂能有毁伤?我听人说,穿耳的痕迹是可以愈合的……”

“我不想它愈合,我为什么要它愈合?我就要这个洞在我耳朵上留着,到我死。”

“留着?”

持盈肯定地说:“留着。”

赵煊不可置信:“他这样羞辱你!”

“关他什么事,他算什么?他将我掳走,给我穿耳,做这样的标记,羞辱我,这并不是他的强大,而是我的失德。天赐我太阿之柄,使我做二十年天子,我却使生民流离、金瓯缺残,为君时失德,为父时失责,愧对上天、祖宗,此是上天赐警于我,我要留着这个耳洞——”持盈说,“这是我自己招致的,我要永远记着它。”

“那一个也够了。”赵煊空着的那只手摸摸持盈的左耳垂,丰盈的耳垂肉上的一个小洞,不细看都看不出来,但他捏上去的时候甚至有点肿,硬硬的一块。

持盈摇头,忽然笑了一下,甜蜜蜜的:“不够,够什么呢?我要记着它,也要记着你。”

“记着我。”

“我要你给我穿一个耳洞,我要记得你,记得你爱我,为我冒这天大的风险,这是你送我的,一辈子跟着我,好不好?”

赵煊好像傻了,他找不到自己的舌头,或者说找不到自己的心灵,他只会重复持盈的话语:

“我送你的。”

“你送我的!”

给……父亲一个标记。

蜡烛烫红在穿衣针上,跳动在持盈的眼睛里,他的半边脸陷在赵煊的怀里,只露出一个右耳。

他和赵煊说话:“我刚刚出去找了好久,才有一位在这里歇脚的老姥带着针线,才问她买来,她还问我干什么用来,要不要我帮忙,我说——”

“你说什么?”

针对准了持盈的耳垂,持盈说:“我和他说,我儿子有东西破啦,我给他补一补,不知道还能不能和原来一样呢?”

针穿过皮肉。

血淌落下来,持盈疼得要命,又恐赵煊手软,叫也没有叫一声,可脸上已经皱了起来,他一边抽气,一边指挥赵煊:“茶叶,拿梗子堵着!”赵煊吓得手抖,泼了一盏茶在桌上,手忙脚乱地在水洼里找茶叶,血沿着持盈的耳垂流下来,吸在黑衣服上,赵煊给他擦,持盈又把他的手拉住了。

赵煊注意到那只手上秃秃的,一点指甲也没有,没有指甲,持盈怎么弹琴呢?

持盈问他:“你还在这儿和我说什么‘爱屋及乌’吗?”

赵煊含着眼泪摇头,持盈骂他:“我穿耳朵,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赵煊擦一擦眼泪再去看持盈,发现持盈早已经痛得满眼泪花。他心想,还你不哭,你最要哭的人了,怎么不哭?

可持盈就是不哭,到半夜里,也许痛得厉害了,他还作起妖来,把赵煊闹醒,其实赵煊压根没睡,他在夜里看着持盈的眼睛,黑漆漆的,只有眼睛还有点儿反光。

持盈也不说自己痛,他就是自顾自把赵煊捣醒,他一贯就这样,自己要睡不着,大家伙都别睡,谁睡谁就惹到他了。

“咱们回去,要四天是不是?”

“是。”

持盈说又问他:“你来的时候,用了几天?”

赵煊说:“三天不到。”他是在除夕的凌晨赶到燕京的,原本想和持盈过一个年,可宗望拿了他的东西,却要他再等一天。

三天不到,那就是每天一天三百里,比他们今天的路程快了一倍多。

可持盈“哼”了一声,赵煊都被他的“哼”声吓得心乱如麻,有什么好吓的,一天三百里,除了睡觉,我一刻钟也没歇下来过,怎么就换了一声“哼”呢?

持盈窃窃地笑,放低了声音:“太宗皇帝当年在高梁河,身披箭伤,还能一晚上行三百里,而你,一天才只有三百里,太宗皇帝是乘驴,你却骑马,你说你是不是没有用心?”

赵煊想笑,可又觉得不好意思,于是直起身子,把持盈的嘴也给捂住了,不要他笑,两个人在黑夜里都清醒了,赵煊想,你笑吧,你就笑吧,明天赶路的时候有你累的——

结果他自己也憋不住了,胡乱说话,但强撑着不笑,说话的声音都在抖:“驴跑得快,马跑得慢。”

持盈长长地“哦”了一声:“那是驴好,马不好。”

赵煊肯定:“驴好,马不好。”

持盈说:“那太好了,咱们的马少,驴却很多,明天叫他们骑驴打仗去。你不是亲征吗?改明天你上战场时第一个骑,做个表率,吓死他们的拐子马。”

赵煊憋不住,终于笑了,他怕持盈听见,把持盈揽过来,埋在自己的怀里,不许他听。

持盈好像只为了逗他笑才特地醒过来那样,在他怀里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茶叶苦涩而潮湿的气息,填满了赵煊的鼻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煊也要睡着了,半梦半醒的时候,持盈又忽然说了一句话,没头没脑的。

他说:“你这倔驴。”

赵煊在心里反驳他,可是驴好呀,马坏!

作者感言

周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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