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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宣和遗事 周扶 3568 2024-05-24 00:00:00

他对宗望说:“已经很精彩了,我国中球手不少,但也少有比你厉害的。”

宗望的眼珠子转了转:“是吗?那照你看来,我在你国中当排第几?”

持盈狡黠地笑:“排第二。”

宗望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确切的数字:“那第一是谁?”

持盈指了指自己。

宗望哈哈大笑:“那你什么时候肯赏脸呢?咱们比一场,谁赢了,天下第一就归谁。”

持盈摇头:“我已经不打球了。”

宗望问道:“为什么?”

持盈半真半假地回复道:“怕摔!”

宗望为郭药师选择这样的死法,自然有其原因。在打马球的时候,十几匹马互相冲撞夺球,的确非常容易让马匹受惊,从而导致骑手摔落马背,被踩踏而死。

是一个可以完美伪装成意外的死法。

宗望只能叹一口气:“好吧!看来我只能看三哥打球,想想你的风采了。三哥和我说,你的儿子中,他最像你,是吗?”

他虽然这么说,但面上并没有相信的神色。

持盈说:“他的球技不如你。”

他没有回答赵焕像不像他的话,神情却有些落寞。

赵焕的书画,乃是他一笔笔教成的,他看到赵焕长大,难道不欢欣吗?赵煊小时候和他不亲,他前几个儿子、女儿陆陆续续都有夭亡的,赵煊小时候也常生病,他为此都给赵煊改过名字,唯独赵焕从小就活泼健康,他在赵焕身上,难道少倾注关爱了吗?

王若雨诅咒赵煊,甚至对他下手,持盈都留了她一条命,难道不是看在赵焕的面子上吗?他那么小,若亲娘坐罪而死,该多么可怜啊。

可现在要怎么办呢?这几个月在濮阳,赵焕要见他,他也不愿相见。

宗望岂知他的百转愁肠,他盯着持盈的脸,忽然想起了童年时的一幢旧梦。

他对很多人都问过这个问题,现在,他要问持盈了。

他问持盈:“赵焕不如我。那,赵煊呢?”

赵焕在他眼里,实在不算什么。

持盈可以有很多儿子,但皇位只有一个,赵煊继承了他的皇位。

赵煊凭什么继承他的皇位呢?

持盈猛然听得赵煊的名字,心竟然猛地跳动数下:“谁?”

宗望以为他没听清楚:“我说,我的球技,和赵煊比起来呢?”

他很快就看到持盈的面容松动,溜出一个浅淡的笑弧,好像花瓣上的露珠被拂去了,甚至是一个无奈又怜溺的神情。

“他不爱玩这个。”

“不爱。”宗望咀嚼这五个字,“那他爱什么?”

持盈用手指比了个圆形,宗望看他的衣袖在秋天里飘荡。

“看鱼。他喜欢看鱼。”

宗望没有想过会得到这个答案,他说:“真无聊。”

持盈快乐地点点头,赞同地说:“是呀。是挺无聊的。”

他和宗望描述那个鱼缸,铜漆的,黑黝黝一个,里面有水藻,有浮萍,下面是几条灰扑扑的鲫鱼。

宗望想起那一纸诏书:“他不像你,又很无聊,你为什么还传位给他呢?”

持盈笑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在亭子里面画画,赵煊陪在他旁边,倚着栏杆看鱼,金鲤鱼跃出水面,赵煊就去喂它们。

持盈画累了就站起来歇歇眼睛,准备捞一把松子吃。

可盛松子的盘子被赵煊拿在手里,撒了最后一把进池子。

持盈看向空空如也的盘子,和一脸无辜的赵煊。

“也许,我挺喜欢他的无聊。”

宗望盯着他:“无聊也值得被喜欢吗?”

持盈点点头说是呀,宗望想问些别的,他讨厌这个答案,所有人都说赵煊不如他,可在持盈嘴里,他还没有获得过这个答案。

一盘绿白相间的菜被忽然端了上来,放在持盈的案边,打断了这个话题。

宗望觉得一股古怪的味道扑鼻而来,凑过去看:“这是什么?”

持盈让他拿筷子尝一尝:“这是‘翠柏飘雪’。”

宗望从墩子上站起来,狐疑地看着这道菜,首先它是绿的,那么就是“翠柏”了,上面星星点点的白色,看来是面粉。

他鼓起勇气吃了一筷,评价道:“有点奇怪。”

持盈有点惊讶于这个评价,只能补充说明:“这是我做的。”

其实这道菜也不需要做,有人把菜给他洗好,他往上面撒点面粉,又有人拿去蒸屉上,蒸熟了就是一道菜了。

宗望端着盘子,坐回墩子上,一筷子一筷子地吃,亡羊补牢:“——其实吃起来还挺香的。”

但说实话,什么味道都没有,只有一股草味和面粉的干味,是不是没有放盐?

持盈十分得意:“这是茴香做的,自然很香。”

宗望的筷子顿住了,他重复了一遍:“茴香。”

茴香。

持盈轻轻地、意有所指地说:“好兆头,是不是?”

茴香,回乡。

宗望把盘子放回案上,撇开这个话题:“我听忽里说,你给他吃了一块狮子,是吗?”

持盈说:“你也要吗?其实是栗子做的重阳花糕,上面撒点果子干。”

宗望迫不及待开启了一个新话题,他讨厌持盈的暗示:“你们重阳节都干什么?”

持盈也不逼迫:“簪花饮酒,爬山登高。这两样比较有趣。”

宗望去看他的幞头边,果然有一朵怒放的俏丽菊花,他探手去摸一摸,他坐得比持盈矮许多,持盈甚至俯就,低了低头。

宗望的手摸过菊花细长的瓣蕊。

“你想去爬山吗——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我听说附近有一座南山。我们可以在南山上扎帐篷,在上面喝酒。明天太阳升起来,我们还可以一起看日出。”

他,抱着持盈,一起看太阳升起来,多么美好!

可南山才多高,太阳根本不是从南山上升起来的。

“濮阳的南山,非常、非常矮,走两步就到顶了,不好!我国中有一座圣山,叫做‘长白’,那是很高、很高的,好!”

持盈想打断他,但又觉得不好意思。他原本就不想把话题扯到这么远的地方,可宗望越说越来劲。

他想提醒宗望,茴香,回乡,我该回去了,你也是。

“我们的创世大神叫做‘乌鲁托伊翁’,有一天,他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这个世界上的动物都很坏,这个世界上没有秩序。于是就决定发洪水消灭它们。这个时候,我们的母亲‘阿布卡赫赫’就出现了,我们管她叫‘佛多妈妈’。佛多妈妈很好,很好。她看到世上的生灵都要被洪水淹死了,很不忍心,就抽出了一根柳条,落在水面上,成就了这个世界上最高的一座山,就是我们的圣山长白。”

“她从天上降落到长白山山顶,和地面接触的一瞬间,就怀孕了,她对野兽们说:‘你们坏。所以,我要生出人来统治你们。’,于是,我们女真人的祖先就出现了。我父亲登基的时候,就在长白山顶祭祀过她。”

“有什么比我们的长白山还要高呢?太阳就是从长白山上升起的。如果你要登高的话,我可以带你去,那里有天池,天池旁边是瀑布,瀑布向下发源出了我们的松花江,松花江上,有你最喜欢最喜欢的东珠。”

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了,可持盈一直不说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而且,佛多妈妈会保佑每一对来她面前……”

佛多妈妈的柳树枝,会保佑每一对来她面前叩拜的爱人,保佑他们子孙绵延、幸福美满。

美丽的柳树枝,婀娜的柳树枝,多子多福、福寿绵延的柳树枝,象征着女性的阴部和生命的延续。

持盈把马球杆递给了他,无声地打断。

马球杆的杆身很细,宗望用手掌包裹住了马球杆,还有持盈的手。

静默片刻。

宗望收起了脸上那种故作愉悦的,实际上不好看的笑容,直接问道:“你不想去,是不是?”

持盈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说想去还是不想去,说不想去,那是心里话,可必然会得罪宗望;可如果说想去……他才不想去呢!

宗望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好像一场美梦到头了。

持盈对他很好,好到他快忘记了,持盈应该是很想,很想回家的。

宗望在心里想,真可惜,如果能够灭掉他的国家,烧毁他的家乡,绝掉他的念想,就好了。

然而那一座巍巍的城池,那一个脆弱的政权,每天隔着黄河,仍然和他相望。

“你曾经说过,你受罪于天,愿意北上朝见我国,赎偿罪孽,都是假的吗?”

持盈见他面色不好,只能出口安抚。

“我身罹重罪,有负祖宗,这话不是假的。

“我亲手调羹,难道不是为了你好吗?我听说粘罕已经自西路退兵,回会宁府去了。他一旦回去,和宗磐联手,生出霍乱来,到时后果不堪设想。你那侄儿才十岁,如何了得大事?只怕到时候你父亲一脉,除你以外都要给杀绝了。”

他好像一个真正关怀宗望的长辈,又或者像一个贤惠的妻子,处处为丈夫考虑。

宗望真的在他眼睛里看到了忧愁,虚假的忧愁,真实的幸灾乐祸。

他到底是皇帝,还是倡优?

“他们若出事,你必然孤掌难鸣,到时要怎么办呢?你父亲曾与我结为兄弟,只可惜缘悭一面,我深为遗憾。难道愿意叫你叔叔的子孙世代为君主,叫他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稳吗?”

又是老一套话。然而时事变化,宗望心里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宗望沉默片刻:“我回去,可以。你和我一起回去。”

持盈叹道:“郎君若要带我走,走得了吗?”

好像若是能走,他就愿意抛开一切,和宗望走那样。

宗望不说话,只凝视着他,看到他帽子上的一朵菊花,张牙舞爪、得意洋洋。

他打不过黄河,宋军难道又能奈何他吗?他现在拔营,赵煊顶多派兵骚扰他几下,什么大伤亡都不会有。

可是,他如果要带赵煊的父亲、宋国的上皇走,走得了吗?

赵煊的生母已经死了,继母郑氏据说被关在宁德宫里,几乎不出来见人,能够顺理成章废除赵煊的人,除了上天,就只有持盈了。

赵煊就算对父亲没有感情,又怎么允许这张王牌落进他的手里?

郭药师死后,宗望发现,曾经投降于他的宋国降将都开始蠢蠢欲动。

这里离南朝,只隔了一道黄河。一旦他带着持盈走,多少人愿意把持盈救出去,重新向南朝投诚?

在那么一瞬间,他回过神来了一切。

“是你……引诱我杀了郭药师。”

他从墩子上站起来,他什么时候开始拥有这个墩子的?

持盈给他墩子,为他点茶,那天有人给他讲起了白门楼的故事,郭药师是吕布,那持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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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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