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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宣和遗事 周扶 3608 2024-05-24 00:00:00

持盈还待要说什么,士兵那边却爆发出一阵呼喊叫嚷,仿佛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持盈尤恐衣带诏被他们搜出,立刻往那边看去。

却没想到是一封信掉在了地上。

杨均惊恐地大喊:“还给我!”

士兵们不可能听他的,只捡起这封信,递到宗望跟前去,信上的火漆印早就掉了。

一封被人拆开过的信。

黑黝黝的字影往持盈眼前掠过——

那是赵煊的字!

杨均身上有赵煊的信,为什么刚刚一个字都不和他说?

宗望接过信封,把它撕扯开来,信封就飘到了地上。

宗望皱眉,看向信纸上的字体,在殿堂内逡巡了一圈,目光落到宋国的内侍队伍上,随口点一个:“你,认不认字?”

内侍刚刚被士兵剥了裤子,将毕生耻辱落于人前,此刻正是怕他们的时候,立刻就下跪道:“奴,奴认得字!”

宗望将那一张薄纸递出去:“那你来念。”

原来他不认识汉字!他汉话虽然说得好,但却不认识汉字!

持盈长长出一口气,他将这张纸截在半空中:“我来给郎君念吧。”

宗望玩味地问道:“叔叔怎么这么贴心?”却并不松手。

持盈道:“他是使臣,所携带的信,想来至关重要。中官读书不深,若读错了字,生出误会来,倒也不美。”

他再一用力,宗望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松手了。

那一张纸就到了持盈面前,宗望来到他身后,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和他一起看这一封信。

他看不懂这样黑漆漆的方块字,但是却看到持盈的手颤抖起来。

宗望问道:“写的什么?”

持盈却久久没有说话,他抬头看了杨均一眼。

而方才因为士兵的羞辱,挣得面红耳赤的杨均,在接到他目光以后,深深垂下头去。

杨均不给他看这封信,杨均的确不该给他看这封信!

因为这封信,实在是会激起,激起他不必要的欲望来。

杨均和他说金国开的这样苛刻条件,和他说,因为他自己宠信赵焕才有了今日的祸患,要他不要想着回家,要他认命,要他别给赵煊添乱。持盈给他写下衣带诏来,这样一封诏书写到赵煊手上,赵煊就可以就坡下驴,不再考虑父亲了!

他以为那是赵煊的本意,他不怪赵煊,任凭谁都要这么做的。

可是,可是。

这封信上,赵煊的字明明白白。

宗望催促道:“叔叔?”

持盈缓缓开口,念了几个字:“足下:来意俱悉……”

宗望等着他说下去,可持盈念不下去了,他的目光流连过这一篇字影。

他好舍不得!

但下一刻,他就将这张信纸撕成了碎片,雪花一样纷纷落在地上。

谁也不会知道信上的内容了——

足下:来意俱悉,需与左右商量,望宽时日。家父体弱,恐惊忧生病,身为人子,岂能以父为质,必欲坚要,我当亲往,以为不失信也。盼复。谨。

一个半框,一个圆圈,赵煊的花押。

金国第二次发动战争的理由,就是赵煊的失信,他在两国和谈未毕的时候,就抢先派兵入驻了三镇。

你要的东西太多了,一时半会儿我给不出来,但我父亲的身体不好,请你把他还回来吧,我是儿子,怎么能让父亲做人质来担保?如果你担心我会失信,一定坚持的话……

请让我代替我的父亲。

这样一封信!这样一封信!怪不得杨均不让他看到,也不敢让宗望看到!

纸张的碎片洒落在地上,无论如何都拼不回来了,这个世上只有三个人读过这封信就好了,他知道赵煊想要救他,就足够了!

他在冰川底下捧出一颗炙热的、跳动的心。

宗望的声音从他身后传过来,不辨喜怒:“这是赵煊的信,是不是?我不认字,却认得他的花押。”

持盈甚至还有一些微微的笑意存在脸上,他不避讳宗望,他说是。

宗望不问赵煊写了什么:“不管他说什么,叔叔都不必相信。他要是真心来救你,又何必让这么一个半大孩子送这些破烂来?”

持盈脸上的笑意让他很不开心,他指着杨均说道:“这些东西,怎么带回来的,怎么带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少做这些虚假的把戏。要赎回你们的上皇陛下,就拿我要的东西来换。”

杨均见持盈把信撕了,顿觉胸口一块大石落地,如果说衣带诏被人发现、毁坏,顶多赵煊日后不得清白,永远落下借刀杀父的污名,但如果这封信叫宗望看见……

他只会得寸进尺!

他心中已无挂碍,抗辩道:“上皇是官家的父亲,供养生父,是人子所在。上皇来元帅军中做客,衣食起居,自有我朝负责,不劳元帅费心!”

宗望反问:“费心,是什么意思?他来我军中,我还能亏待他吗?需要你们送这些东西来?”

很快,他就读懂了杨均的眼神。轻蔑的,厌恶的。

——即使你把最好的东西,送到他的面前,也是对他的一种亏待!你供养得了他吗?在你这里,他只能吃苦。

宗望忽然升起一种久违的,恼羞成怒的错觉。

他攻辽的时候,辽国的张觉先对金国投降,可还未献出舆图,就又转入宋国的怀抱,他来到童道夫的军帐中索要此人,要求宋国给一个交代,却连童道夫的面都没有见到。

军帐中前的禁军士兵嘲笑他,你们这些藩子真无礼数!他们嘲笑宗望,身为元帅,衣服上竟然还有补丁,听说你们女真人冬天冷的时候,没有水,用尿洗脸,是不是?

旁边的士兵厉声喝止他,说什么呢你!然后他的表情也没绷住,他说,北方这么寒冷,那话儿要是掏出来,不得给冻掉了?两个人哈哈大笑。

那时候宗望没有生气,他快马回营,面色因为激动而通红。他说我们有了一个和宋朝开战的理由——宋朝已经不被上天保佑了!他们的主帅是这样的浅薄,他们的士兵是这样的无知,他们瞧不起我们,总有一天会被我们杀败!

他杀到黄河前,杀到汴梁前,他拥有了无数的金银财宝,然而在宋人的眼里,这些东西根本不配被送到持盈跟前去,他想起持盈在他的房间里,微微皱起的眉,珍珠、白玉、黄金。

这样一笔惊人的财富摆在面前,持盈嫌弃它们乱。

他的国家中,最珍贵、神圣的东珠,在持盈的衣服上,绣满了领缘。

宗望向持盈望去,而持盈还在发呆,他看起来并不在乎这些金银、衣物、器皿的归属,也不在乎宗望和杨均吵什么,他的面上只呈现出一种朦胧的思念。

他没有说谁对谁错,他只是不在乎,不管是打着补丁的宗望,还是拥有了金山银山的宗望,只要是宗望,他就懒得下顾。

宗望讨厌这样的脸色,又在心中升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把你这些衣服拿走!上皇既然在我军中,就该换上我国的衣服。”

杨均大惊失色,决计想不到在和谈没有崩裂之前,宗望敢给持盈易服:“什么?你敢!”

宗望有什么不敢的,两个女真士兵听他的号令上前,触及到持盈袖子的时候,他终于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给你换衣服!”宗望心中终于快活了,持盈的面色终于为他改变了,装什么呢刚刚,撕了信,还摆出一张臭脸来,他发现这位上皇陛下可真是的,好言好语就换不回好脸,只要恶下声气……

士兵还要上前,杨均连滚带爬,扶抱在持盈身前,不让人碰到持盈的腰带衣袖:“你大胆!这是上国天子,皇帝生父!你安敢如此,不怕天谴吗!”

宗望冷笑道:“你们宋国割给我土地,却又抢回去,还敢再叫什么上国?容留你们国家存在,已经是我的仁慈!”

杨均还要抗辩,宗望便将他拎起来,一脚踢到边上去。

杨均仰面跌下,痛得大叫一声。

在这样的惨叫声里,宗望微笑道:“他们是不是吓到你了,我亲自来给你换?”

持盈瞳孔紧缩,他再一次感觉到了宗望的可怕,这是一个杀过人的将军、首领、异族人!他喜怒不定,而自己的性命在他的手上,现在,此刻!

持盈胡乱摇了摇头,吓得说不出话来,可心里还记着杨均,手下意识向前摸索,找到杨均的腰,把他的上半身扶起来,又去看他的脸,果然自额头上破了好大一道,血洇洇地往下流。

持盈给他擦了擦额头,然而血已经在杨均的眼帘底下了。

血激发了他的怒气,杨均破口道:“三镇原本就是宋土,我朝何错之有?你还敢掳掠上皇在此,必如封豖长蛇,灭亡无日也!”

宗望就算听不懂什么是封豖长蛇,也听得懂灭亡两个字。

他从士兵的腰间抽出一把长刀来。

持盈将杨均抱在怀里,不让他再说话,手护在杨均的后背:“小郎家中还有父母,暂且屈节,休再说话了!”

“忠臣事君,有死无二!臣不复顾家!”

杨均要挣开持盈,血又在持盈的衣服上滚了两圈,“我家蒙陛下恩遇,得还国都,上皇是陛下之父,安能受此辱?”

持盈想捂住他的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怎么会有人这么傻呢?他还那么小,他青春年少,凭借这场出使,来日也可以平步青云,怎么好就交代在了这里?

赵煊对他好,他却回报给了自己!他如果今天死在这里……

死!他为什么不怕死?死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持盈看到那刀身极其害怕,可他内心就是笃定,笃定宗望不会动他,他把杨均挡在身后,求情道:“郎君!”

宗望的刀果然停下来,然而没有收回去,刀尖指在持盈胸前的一寸。

持盈央求道:“我闻郎君在军中,人称为‘菩萨太子’,仁慈慷慨,冠于天下,他不过是一个半大稚子,郎君为何不饶恕他?”

宗望端详持盈的面容,总算又有表情了,是不是?他痛恨持盈方才那样空空茫茫的,发呆的神情,他宁可去迎接一百个人轻蔑的大笑,也不要这样的表情。

他在舌尖咀嚼持盈的话:“‘菩萨太子’?——你知道我,是不是?”

女真在发流之时,原本信奉萨满,灭辽之后,释教流入,宗望因面相和善,故有此号。

持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

宋金合力攻辽,宗望南下,生擒辽主,追击张觉,发动了第一次攻宋战争,与粘罕一起,东西两路合并,刚下辽国,又跨过太行山,跨过黄河,来到汴梁城下。

但也仅仅知道于此了。他看到宗望有些期待的神情,搜肠刮肚道:“我与你父通信之时,他素说你之英勇仁善。我怎么不知道你?”

作者感言

周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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