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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宣和遗事 周扶 3648 2024-05-24 00:00:00

若云见他的神色不好,以为他是不甘寂寞,怕憋在屋里闷得慌,哄道:“咱们忍耐片刻,将来自有快活的时候。”

赵端想,原来大家都在等他死。文武百官在等,宫娥内侍在等,亲娘在等,嫡母也在等,连他亲生的弟弟,赵似和自己,也在等。

他死了,所有人都能解脱。可他还那么年轻,赵端想起自己印象中的他,疏朗、俊美,好像一尊笔挺的神,他想要为神塑像,或者描摹,然而这样的人就要死了。

自己也许还是他死亡的最大受益者。

这个事实让他有些害怕,但又兴奋。

他就受到了宫中来旨,讲皇帝清醒了,要见诸位弟弟。可他照梁从政指引来到福宁殿时,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

福宁殿里又热又闷,还充斥着浓郁的艾绒气息,赵端闻了头脑发花,茫然地被引到赵佣的床前,又茫然地坐下。

赵佣玉色未和,连起身也不能,宫娥和打扮娃娃似的,把他扶得半靠起来:“弟弟,怎么……这么久不来看我?”

你姐姐拦在外面,我就是进也进不来。但赵端不知道朱太妃的做法是否得到赵佣默许,毕竟在这个时候,他有亲生的弟弟,自己算哪一个呢?

因而犹豫道:“我……”

然而赵佣已经看出了他的神色不对,便扯开话题,他因熏了艾,倒还有一些力气:“你的王妃怀孕了,是吗?”

这个话好接,赵端点头说:“是。将七个月了。”

赵佣道:“天底下、天底下有喜事便好。”然而他又想起自己夭折的儿子赵茂,面上浮现哀色,如果他的孩子还活着,又何必陷入今天的局面呢?

赵端和他对照坐着,却犹如隔了天堑:“哥哥病好,便是天大的喜事了。”

赵佣自哂道:“我好不了了。”

他这话一出,满殿的宫人腾腾腾地就跪下去,然而他看这一片鬓影香风,也只有内心的悲哀。

赵端也跪下去,扑在他的床前,赵佣的手恰好能碰到他的脸。

丰盈的,健康的,美丽的,红润的脸。

他们两个没有差几岁,可为什么,他就要这样死去了呢?生命在流失,身体在痛苦,难道他自己不清楚吗?

亲生母亲搬着一把椅子守在他门口,不许人出入,又把赵似带到他面前来,要他立皇太弟;梁从政也受嫡母的旨意,将赵端带进来,所有人都想从他嘴里掏出下一任皇帝的人选。

可他不甘心!他继承父亲的遗志,发誓要恢复新法,重振河山,然而壮志未酬、燕云未复,就成了这样子!

他看向赵端,眼睛里是痛苦与不甘,像一只雄鹰要死去了,但还在挣扎:“他们要我立皇帝,你说……我立谁?”

赵端惶惶然看向他,赵佣忽然有些后悔给面前这个小少年抛了这样一个难题,他知道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知道!

果然,赵端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哥哥快好起来吧,这问题我答不出!”

赵佣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悲哀地笑,接受了自己既定的命运,但痛苦:“十二哥被我姐姐惯坏,你,你也不省心……”

赵佣还没说完,又要吐,旁边的宫女捧盂给他,赵端把盂接过来,赵佣就抱着吐,赵端看见呕吐物里面明晃晃的全是血,什么实在的东西也没有,就知道他已经吃不下东西了。

他大骇,捧着盂的手发抖:“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六哥!”

赵佣还有更厉害的病症,但灼艾究竟为他拉回一点神智,他无心管弟弟的哭泣,像嘱咐后事那样说话:“你从小,要什么就得有什么,不然、不然就、就闹……如何了得官家事!”

这弟弟长得玉雪可爱,撒起娇来也十分的动人,只要求到他跟前,向来只有应允的,可这样的人怎么做官家呢?

赵端心想不是的,不是的,他并不是要什么就得有什么,他小时候就知道自己没有父母了,他怎么敢嚣张?是他再长大一点,他知道,自己撒娇、闹脾气,不吃饭不睡觉,自有人愿意哄他。

赵佣愿意给他,赵佣愿意纵容他,他才这样的,他并不是生下来就这样的!

“哥哥对我好,我却辜负哥哥,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赵端哭道,“哥哥好起来吧,我再也不胡闹了!我以后都改!”

赵端检讨起自己来,可他做的那些算什么呢:“我不和王晋卿一起胡闹了,我也不去外面踢球了,我、我,我不乱花钱了,我再花一万贯去买别人的扇子,哥哥就打我,我受哥哥的打!”

他想起赵佣还康健的时候,他俩见面,赵佣派他的不是,说他竟然花一万贯去买一把破扇子,你一年的年俸也没有一万贯!

他就问赵佣要钱,手心向上,他说可是那幅字真的很好看,很漂亮。

赵佣让他把扇子拿过来,看了两眼,就对他说,这是蔡卿的字,以后我叫他给你写十幅八幅,不许再花钱买了!

赵端说,我还认识他儿子呢,我就要花钱买,这是风雅!

赵佣让他抱着风雅餐风饮露去,别再来找他。赵端就和他求饶,撒娇,把钱拿到手。赵佣就说他要贬蔡瑢的官,这一万贯得从他的俸禄里面出。

赵端说,记得连他弟弟一起贬了。兄弟同心嘛,就和咱们一样,对不对?

赵佣笑着骂他,让他滚。

然而赵佣很快就病倒了,赵端也只能伏在他床边哭。

赵佣只有苦笑,他吐过漱口,嘴唇亮晶晶的,脸色也有了红气,可人却已经坐不住了,滑倒在床上。

赵端一边抽泣一边给他掖被子,简直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孩。赵端这样,赵似也好不到哪里去,赵佣内心都凉透了。

赵佣说:“爹爹已走了,可你还有哥哥……如今、如今我也要没了,你怎么办呢?”

他到了这个地步,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所想:“你、你、你怎么做官家?”

赵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哥好起来吧,好起来吧!我岂了得官家事,我只愿做一富贵闲王!”

他话说出口的时候,又害怕,又无助,他想,这是不是赵佣故意的,自己当着众人面说了要做一个富贵王爷,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把皇位传给赵似了!赵佣做皇帝时,他自然什么都不敢想,可、可赵佣如果……为什么他不能做?他也是皇子,他也是爹爹的孩子!

他一下心凉,又一下脸热,手都开始发抖。

他想起小时候和赵似吵架,赵似让他不要粘着赵佣,真不要脸——他是我的哥哥,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姐姐只生了你一个!

他说不是的,咱们都是爹爹的血脉,六哥也是我哥哥。

赵似就问他,那你怎么不去粘着赵荣,他不也是你哥哥吗?

他两个吵架,赵佣各打二十大板,都命滚回去读书。赵端回阁子里,难过到吃不下饭,然而赵佣身边的梁从政又把他叫出来,大王,大王,官家喊你呢!

梁从政把他带到阁子里,赵佣给他玩磨喝乐娃娃。赵端瘪着嘴不说话,赵佣明知故问,问他怎么了。

赵端讲你偏心,你偏心自己的亲弟弟。可他说出口又后悔,赵佣当然应该偏心赵似了,他俩是一个娘亲生的。他恨自己的姐姐只生了他一个,又恨养母的公主早夭,自己好孤单!

赵佣就说,那我怎么不叫他来玩磨喝乐挪呢?赵端嘴硬道,他玩什么?你说过的,我长得比磨喝乐还漂亮,当然应该是我玩!

但“长得比磨喝乐还漂亮”,只不过是大人对小孩的平常赞许罢了。但赵佣说,是,是,所以我看到这娃娃就想起你了,赶紧旁边玩去吧。

赵端被他哄好,就乖乖地坐在他旁边玩娃娃,他说女娃娃是六哥,男娃娃是我。

自娱自乐一阵以后,赵端又问他干什么呢,怎么不和自己一起玩。

赵佣在旁边看札子,他对赵端说,奶奶把爹爹干的事都给废掉了,我现在要把他们都捡起来,很忙很忙。

赵佣那时候十五岁,他说:“大臣们觉得不应该恢复爹爹的新法,十一哥,你觉得呢?”

赵端没弄明白什么新的旧的,他玩着娃娃:“什么旧法、新法,咱们是爹爹的儿子,继承爹爹的事业,为什么要他们说嘴?”

赵佣大笑,他把赵端抱在自己的膝头,他说是这样,是这样,十一哥太聪明了,你有大志向!

他又问赵端,为什么代表自己的磨喝乐娃娃是女的?

赵端说,因为我想和哥哥成亲啊,但我是男的,你只能做女的了。

赵佣哭笑不得,他说,你怎么聪明一阵糊涂一阵的?你这么点大,知道什么是成亲吗?

赵端说,成亲就是永远在一起啊,比赵似还要亲,他是你亲弟弟又怎么样?

赵佣又笑,让赵端在自己身边玩一阵,就让赵端走,赵端揣了两个娃娃和两块糕点在袖子里,赵佣问他干嘛去,他说:“我让娘娘见见我的新娘子。”

赵佣笑着让他走,但绍述绍圣,恢复新法的决定,就此开始了。

这决定到现在,也不过七八年的光景,他却要死了。

赵佣有点喘不过气,宫人们见他不好了,急也要急死了,不管是受向太后的旨意,还是听朱太妃的话语,都想跪下来求求皇帝,快说吧,快说吧,皇位给你哪个弟弟啊?

他们捧着碗口大的艾灸站在旁边,福宁殿又充满着艾绒的味道,赵端被这味道熏痛了眼睛。

代表着死亡与痛苦的恶魔一点点凑近,亲吻天子的龙床。

宫娥上前来问赵佣,是不是还要灼艾,赵佣脸上浮现出一种痛苦而迷茫的神色,他抗拒道:“不、不……”他去抓赵端的手。

“若天再赐我二十年!天……天……”赵佣的话已经开始轻了,“哥哥没有用场,害你、害你!”

他仰天靠在枕头上,直着眼睛,哼哧哼哧地喘气,好像一个破旧的风箱,像冬天里的北风,裹挟着两根树枝。

赵端见他这样,心痛如绞,扑到他身上喊:“苍天有眼,割我性命给哥哥!”

他最怕痛的一个人,对着那碗口大的熏艾柱道:“与我弄一柱来,我和哥哥同炙,但求分痛!”

太宗皇帝重病,太祖愿与他灼艾分痛,太宗很快便痊愈了。他不要赵似做皇帝,而自己呢?自己若做皇帝!他想,但又不敢想!

赵佣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

然而赵佣只惨淡地笑:“这多痛,我且忍不住……”

赵端去抱那根艾灸柱子,被人齐齐拉住。

赵佣道:“去吧,去吧!若我有病好时……府库之中有幅好画,叫梁从政取来给你。”赵佣的话好轻,别人已经拉着赵端往外走了,“别再胡闹,只做个、做个……”

做个什么?做个富贵闲王,还是一个太平天子?谁也不知道了,赵佣根本没力气再重复了。

作者感言

周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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