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兄何出此言?”
赵瑥道:“我也没什么证据,但贼喊抓贼的戏码,我见得多了。”
谢九尘回忆公堂上的场景:“秦姑娘确实有些慌乱。”
“陈三庚老实,梁夫人自私,江姑娘精明,秦姑娘慌张,梁十金愚钝……这些人聚在一起,组成了一场不怎么好看的闹剧。”赵瑥甚至连梁十金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冷眼旁观众生相,他不关心那些人。
谢九尘不认识梁十金,他沉默须臾:“到底是一条人命。”
赵瑥道:“确实是一条人命,但那与我们并无干系。每日都有人死去,老死的,穷死的,病死的,烧死的,冤枉死的……若事事都要管,每个人死了都要关心,活着该有多累。”
谢九尘承认,赵瑥这话说得对。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1】
人生而必死,未知的不过是死亡的时间、地点和方式。赵瑥突然想到,他待梁十金的去世如此淡漠,终有一日,他也会死,他死了之后,会是另外一个梁十金吗?最亲近的人面无悲痛,相好的姑娘只为脱身,无人为他的死感到哀戚,人人都只想了结此事,可没有人盼着他活过来。
他转念一想,不对,他恐怕比梁十金还要差些。他连最亲近的人都没有,换言之,连个愿意假哭的人都没有。
谢九尘问:“赵兄在想什么?”
赵瑥将心中所想道出:“我想,我若死了,恐怕没人会为我哭泣。”
谢九尘微微皱眉:“此话不可乱说。”
“为何?”
“……不吉利。”听着就让人心烦。
“梁十金多半是因仇而死,我的仇家比他的还多,某日突然死了,也并不奇怪。没有什么不吉利的。”
赵瑥是故意这么说的,他乐意看谢九尘为了自己皱眉。他心怀恶意,可那满满的恶意之中,又裹挟着一颗逐渐变得柔软的心。
谢九尘面色一肃,不说话了。他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他不高兴讨论,只要他不说话,这个话题便会结束。
“你认识蓝西峰,对吗?”
赵瑥稍稍岔开了话题,但也没岔多远。
“我认识他,怎么了?”
赵瑥道:“我找他订了一副棺材。”
谢九尘:“……为何?”
“未雨绸缪。”
谢九尘听到他这样说,心中滋味复杂,可他能说什么?他道:“赵兄,我希望……五十年之内,你都不会用上那副棺材。”
五十年内。换句话说,谢九尘希望他能活到八十岁。
赵瑥绽出一个笑:“明烛,借你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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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李白《拟古十二首》
第44章 了断
梁十金死后的十二个时辰,秦柳月在房中上吊自尽。
她留下遗书一封,上面是这样写的——
冬至夜,梁十金偷摸潜入云烟阁中,意图对我行不轨之事。我虽是青楼女子,但也忍受不了这样毫无防备的屈辱,我在发狠中生出力气,摸到桌边的花瓶,砸死了梁十金。
梁十金死后,我心中惊惧万分,不知如何是好。稍稍冷静下来后,我想出了一个计谋。
听闻梁十金与赵瑥不合,我便想着,将此事嫁祸到赵瑥的身上,或许是一条出路。
我花钱请了一个人,故意让他推着梁十金的尸体,从赵府门前经过。同时我找到了陈公子,掐准时机,让陈公子刚好目睹这一幕,成为这桩事的证人。
可在公堂上对峙的时候,我真的没法安心。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想着逃避律法,蒙蔽良心,祸害他人。
这一日来,我都焦躁忐忑,食不下咽,心口像是堵了一块大石,我真的受不了这样的煎熬了。
此事种种,都因我一人而起,与他人无关,我一命偿一命,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郭星觉得挺好,看,凶手就这样自己承认了,他还省了一桩事情。他不在乎凶手到底是不是秦柳月,他在乎的是案子的了结,和他治理有力的名声。
这桩案子,就这样轻飘飘地结束了。两条人命没了,留下一桩“做鬼也风流”的巷坊杂事,百姓们讨论这件事,就像是讨论今晚吃什么一样,没有太大的波澜。
何其可笑的生死?
江水湄站在秦柳月的坟前,她不明白,秦柳月为何要选择上吊自尽。
昨日秦柳月回到云烟阁之后,江水湄跟她说:“小月,我们逃吧。”
秦柳月有些发怔,她摇了摇头:“逃?能逃到哪去呢?”
江水湄道:“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
“姐姐,你先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天大地大,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怎么能找到安身之处?”
“不一样了。”江水湄抓住秦柳月的肩膀,“不逃的话,郭星迟早会查到我们身上的,我不能让你杀人偿命。我们两人一起,姐妹同心,一定能找到安身之处的。”
“可我不想这样。姐姐,我累了,我不想逃,也不想牵连你。我……生死有命吧。”
江水湄还想劝秦柳月,可秦柳月道:“姐姐,我累了,我想回房歇息一会,我想一个人待着。”
“好吧。”江水湄见她神色疲倦,知道此时说再多也无用,她叹了口气,逃跑的念头并没有消失,她决定今日收拾好金银珠宝,等到明日,再去劝说秦柳月。
可没想到,这一等,便等来了天人永隔。
三日之前,若有人问江水湄,她是否后悔将梁十金害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她会肯定地说,一丝悔意也没有。
可今日,若有人再问同样的问题,江水湄会平静地流下眼泪,道:“我后悔了。”
因果报应,没有报在她的身上,而是报在了秦柳月的身上。江水湄活了这么些年,什么苦什么怨没有见过?她以为自己早就养成了铁石心肠,可看到秦柳月尸体的那一刻,她再一次体会到了痛断肝肠的滋味。
江水湄突然仰天长笑了几声,笑着笑着,泪水便涌了出来。
叩、叩。
陈三庚开了门,门外有一扎着冲天辫的小童,问:“是陈三庚陈老爷吗?”
“是。”
“这是有人让我给你的东西。”小童将手上的盒子递了过去。
陈三庚疑惑地接过盒子,刚想问是什么人的时候,小童已经跑远了。
他没有去追,关上屋门,回到里屋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有一个荷包,荷包里塞满了大锭小锭的银两,陈三庚将荷包拿出来,发现底下还有一份信。
他眼皮一跳,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陈三庚打开信,信纸只写了半张,字迹清秀,应该出自女子之手。可他不识字,不知道上头写了些什么。
这个荷包,这些银两……哪怕陈三庚没见过秦柳月的字,也大概能猜到,这是秦柳月让人送过来的。他拿着信纸,走出屋门,往隔壁行了几步,敲响了沈家的门。
开门的人是沈河星,住在隔壁,哪有不认识的?沈河星讶异道:“陈叔叔,有什么事吗?”
陈三庚道:“河星,这里有一封信,可我不认字,你可以帮我念信吗?”
“当然可以。”沈河星接过信,先粗略扫了一眼,面色霎时变得严肃。
陈公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必为我伤怀。仔细想来,我与陈公子见面寥寥,说的话也不多。但许是同为苦命人,在临死之际,我也想要做件好事。
我在云烟阁待了一段时日,也赚得了一些银两,待我死后,这些银两变成了无用之物。我没有亲人,只有一个友人,我若把银两留给她,恐她会伤心流泪,故而只能另想方法。
我生来时身无一物,死去的时候,也该身无一物。这些银两,便留给陈公子吧,不要再试图把钱还给我,你还不了。想想,你还有一个重病的妹妹,你是需要这笔钱的。我将这笔钱留给你,希望能帮你妹妹多撑一段时日。
陈公子,你是好人,你的妹妹也是好人。好人,都应该过上更好的日子,可天不作美,雷打真孝子,财发狠人心,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1】
思及此处,万分感慨。生已至此,我对人世再无留恋,我想舍掉这万丈红尘,三千烦恼,去往极乐之地,永不再尝苦难滋味。
我想,我离开的时候,必然是高兴的。所以,切莫为我伤怀。
敬颂钧安。
十二月初一,秦柳月留笔。
沈河星念完此信,不知为何,已是热泪盈眶。他明明不认识秦柳月,与陈三庚也不过是相识的关系,他不知道二人的故事,可他从这平淡的短短数行字中,竟读出了杜鹃啼血的悲戚之感。
“陈叔叔,这……”沈河星抬起头来,发现陈三庚已经泪流满面。他心中一颤,错开了目光。
“……河星,多谢你为我读信。”陈三庚将信收回来,转身走回自己的屋子,沈河星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其中包含万千颓然。
陈三庚回到屋中,明明不识字,却将那封信从上往下地看了好多眼。信中的每一个字他都不认识,可他想,他会记住这封信很久很久。如果他能活到白发苍苍的那一日,他便会记住这封信到那一日。
陈三庚哭的时候也是隐忍的,他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他沉默地流着眼泪,像是一座被风雨折磨得只能弯腰的石碑。
他忍惯了,忍着苦,忍着穷,忍着侮辱,忍着谩骂。人人都说他老实,他老实了半辈子,爹娘死去的时候,他穷得没钱为他们打一副棺材,一把骨灰扬了,扬在这浩大的天地间,尘归尘,土归土。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哭出声过。
陈三庚不知道自己流了多久的眼泪,等他流不出眼泪的时候,他强打精神,将信封和银两妥善放好,然后洗了把脸就出门了。
他来到了云烟阁,他没银两交进场费,只能低声下气,求小厮把江水湄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