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尘又问:“你来花溪城之后,还有回去青石镇找过你娘吗?”
赵瑥道:“没有,我连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刘丽龄对赵瑥而言,已经是一个完全不重要的人了。哪怕她死了,赵瑥也不会为她留半滴眼泪。
谢九尘道:“如果、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去千万峰,而是还住在花溪城的话,说不定,我们很早之前就能认识了。”
“花溪城虽然繁华,但穷人也不少,那么多穷人,你也不能全都认识。”几个月前的赵瑥想,如果他能早些遇见谢九尘就好了,可现在的他转变了想法,他不想在十年前就认识谢九尘,那个时候的他太过落魄,他不想让谢九尘见到那时的自己,然后同情自己,施舍自己。
他不想跟谢九尘成为那样的关系。同情,恩情,他一个都不想要。赵瑥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想要谢九尘。
谢九尘想,那样也是,而且哪怕他真的能认识花溪城中所有的穷人,谢府也没那么多银两,能够接济他们。
他问:“你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的?”
“二十二岁买地,请人建房装修,二十三岁的时候搬进来的。”
十八岁到二十二岁,赵瑥是经历了什么,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成为一方富豪。谢九尘想知道,他问了,可赵瑥却不肯再说:“我说了,你又要掉眼泪。”
谢九尘回想起来,才觉得察觉到一丝尴尬,他无力地解释道:“我……我原本没想哭的。”
“哦?那为何又哭了?”
“我不知道,许是因为……”谢九尘顿了顿,才续上前半句话,“因为情难自禁。”
“情难自禁?”赵瑥觉得自己的舌头分岔了,他也停顿片刻,“是同情的情吗?”
谢九尘知道,赵瑥不喜欢被人同情,他想了想,觉得其中大半的情感,应该都不是来自于同情,便道:“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我与赵兄相识的时日虽然不长,但早把赵兄当做是好友,听闻赵兄从前的遭遇,种种颠沛,种种流离,自是情感汹涌,难以自抑。”
“原来如此。”
赵瑥不知道是感到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他道:“我讲得太久,今夜很晚了,耽误你睡觉了,真是抱歉。”
谢九尘仿佛听不见,他问:“这些年在花溪城中,还有谁欺负你了?”
“谁敢欺负我?”赵瑥自动曲解谢九尘的问题,“我纵然无权,但身上有钱,没人敢拿我怎么样。”
谢九尘猜到赵瑥是故意的,他真的不愿意再说了,自己也不好再问。他想,伤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让赵瑥继续往下说,那不是在戳他的心窝子,也在戳自己的心窝子吗?他这样想,却没有意识到,戳自己的心窝子有多么的不对劲。
黎笛敲了敲门,道:“公子,鸡蛋放在门口了。”
赵瑥道:“知道了,你去睡觉吧。”
黎笛应了一声,离开的时候觉得很是奇怪,大半夜的,两人怎么突然要吃煮鸡蛋呢?如果想吃宵夜,那应该吃点羊肉串,煎肉饼,炸云吞,烤鸡腿;如果想吃甜的,也可以吃汤圆、桂圆莲子、花生糖等等。
怎么会有人这个点吃水煮鸡蛋?怀着这样的疑惑,黎笛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赵瑥才不管黎笛想什么,他用白布包好鸡蛋,递给谢九尘道:“敷上吧。”
谢九尘稍稍转过身,将鸡蛋按在左眼上,低垂眉目。赵瑥看着他,一时之间也没有说话,寂静在二人之间蔓开,他们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谢九尘敷了会左眼,又将鸡蛋按到了右眼上。
赵瑥偏过头,又睨他一眼,道:“还好,不是很严重,明天应该就消掉了。”
谢九尘道:“消不掉,我就不去上课了。”
赵瑥笑了声:“不管你的学生了?”
谢九尘想了想:“我可以戴着帷帽去上课。”
欲盖弥彰。赵瑥首先想到了这个词,但他没有说出来,欲盖弥彰的何止是帷帽?
谢九尘呼了口气:“不行,那样更显眼了。”
“没事,明天应该看不出来了。”
“但愿如此。”谢九尘不怎么哭,因此不知道能不能好,便都听赵瑥的。赵瑥说可以,那就是可以。
等谢九尘孵完,赵瑥将鸡蛋放回盘中,道:“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赵瑥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了打更的声音,咚!——咚,咚!
谢九尘恍然:“原来已经是三更天了。”
“对,已经很晚了。”赵瑥顿了顿,“你如果不回去,也可以直接在我这住一晚,我让人给你收拾房间。”
谢九尘道:“不麻烦赵兄了,我还是回家吧。”
“好。”
赵瑥一路送谢九尘到赵府门口,还想继续往前走,谢九尘停住脚步:“就送到这里吧。”赵瑥停下来,谢九尘突然侧过身来,张开双臂将赵瑥揽入怀中,道:“赵兄,望你从今以后平安喜乐,所愿皆得偿。”
赵瑥僵直脊背,两手握拳挨在身边,根本不知道往哪里放。他感觉脸庞一热,心口一热,鼻端也一热,他想回抱住谢九尘,又想推开谢九尘,可他不敢回抱,怕泄露心事,也不想推开,因为舍不得。
因此呆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仿佛跟府门前的石狮子一样,本就不会动。
所幸谢九尘没有抱多久,他很快就松开了赵瑥,退后一步看着他。赵瑥努力扬起嘴角,道:“那我就,借明烛吉言了。”
“不用借,也可以实现的。”谢九尘也对赵瑥笑了笑,嘴边有两道浅浅的括弧,让人忍不住凑过去,看看里头有没有藏着秘密。
赵瑥仰起头来:“还是借你吉言。”
谢九尘道:“那我先回去了。”
“嗯,慢些走。”
“好。”
赵瑥不待谢九尘进谢府,就转身回去了,他一隐入黑暗之中,眼泪就找到了出口。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可眼泪却一直向外流,他觉得自己是被谢九尘传染了,有什么好哭的?那些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有什么好哭的?
他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可眼泪丝毫没有收歇的意思,他终于明白了谢九尘说的那句情难自禁。
赵瑥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原来,原来这就是情难自禁。
第67章 无耻
谢九尘又做梦了。
许是因为赵瑥跟他讲了很多事情,那些事情沉甸甸地堆在谢九尘的脑里心里,甚至潜入了谢九尘的梦境之中,要让他梦里梦外都记着。
赵瑥病了,谢九尘将他接来了谢府,睡在自己的房间里面。
赵瑥一整天都在昏昏沉沉,谢九尘连书院也不去了,就守在赵瑥的床前。赵瑥睡得不安稳,总是醒来,他醒来的时候,谢九尘就会跟赵瑥说些话,希望分散他的注意力,减轻他的疼痛。
但赵瑥清醒的时间也很短,他总是莫名其妙地醒过来,又突然闭上眼睛睡过去。
谢九尘的心很慌乱,他甚至让大夫也住在了自己的府上,时不时将大夫拉过来,问赵瑥情况有没有好些,问赵瑥什么时候能彻底好过来。
大夫总是说,不着急,不着急,生病嘛,肯定没那么快能好的。这很正常,反正也死不了人,就是难受些罢了。
谢九尘听得很不顺耳,难受就是不好,难受就是不对,怎么可以不着急?可他着急也没有用,赵瑥还是一直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眉头深皱。
“赵瑥,你快些好起来吧。”谢九尘喊他的名字,“黎笛很担心你,爹也有点担心你,我也十分担心你,还有……还有很多人都很担心你。”
他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人会担心赵瑥,但他得说,让赵瑥知道很多人都在担心他,说不定就能快一些好起来了。
赵瑥偶尔清醒的时候,会让谢九尘去睡觉。
谢九尘道:“我睡不着。”
赵瑥道:“躺着,躺着就能睡着了。”
“我不能走,我得守着你。”
“让黎笛过来。”
“黎笛很忙,要帮你照看你的生意。”
谢九尘撒谎了,黎笛不知道有多想来照顾赵瑥,但谢九尘说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才让黎笛乖乖留在了赵府。
“不用守着我,我就是睡觉,没什么好看的。”
“万一,你想喝水了……”
“我不想喝水。”
“万一,你饿了……”
“我不饿。”
谢九尘道:“我实在不放心你。”
赵瑥拍了拍旁边的位置:“上来,睡会。”
谢九尘脱了鞋子和外衣,轻手轻脚地爬上床,躺在赵瑥的身边。赵瑥道:“睡吧。”谢九尘说了声好,可还没等他睡着,赵瑥又睡着了。
赵瑥睡着了,谢九尘又开始担心了,担心着担心着,睡意全消。他翻过身去,面朝赵瑥,用目光临摹他的模样,谢九尘道:“你要快点好起来,不然你的银两就要变少了,那可是你最在意的银两,你听到了吗?”
“我爹担心你,黎笛担心你,好多人都很担心你,还有我很喜欢你——”
谢九尘骤然睁开眼睛,他没睡多久,天色还是黑的。他陷在了黑黝黝的夜色之中,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在梦里到底说了什么话。
我很喜欢你?
他在梦里,对着赵瑥说我很喜欢你?
谢九尘打捞记忆,妄图在里面找到任何证据,证明自己记错了,可无论他如何回忆,想起来的都是那句话。
我很喜欢你。
谢九尘听着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怔愣许久。他回忆自己与赵瑥相识之后的种种事情,蓦然想到了那句话——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1】
一夜再无眠,谢九尘仿佛做贼心虚,一大早就跑去了归山书院,上了一天心不在焉的课,甚至都不记得自己讲了些什么。学生们看着时不时走神的谢先生,都在底下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