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迟比他更加激动,无视了他的迟疑,“当日那样风头无两,他还觉得没闯出名声?”
“风头无两?”
“是啊,连姜镳姜长老都不是他的对手,可不正是风头无两么。”
郑轩难禁诧异,呆呆地接问:“那位姜长老……很厉害么?”
“当然厉害,”景迟猛在桌面上砸下一拳,“五大门派的所有高手里头,他少说能排进前十。”
郑轩心想当日的瞿歆那样自信张扬,后来又一力要掀五大门派汇集的场子,所图定然不是为了委居五大门派之下。
他对五大门派的座次略有耳闻,如果说前面的四家孰高孰下,各人取向不同,评断起来,还能说稍有争议,但唯有岳渊阁除外,每每排定座次,不分谁家来定,岳渊阁都是稳居末次,无人质疑。
仅是赢了岳渊阁中的一个高手,哪怕这个高手是该门数一数二的人物,郑轩以为,对瞿歆的志向来说还远远不够。
念及此,郑轩的语气不由添了低落,“能排进前十,就表明还有九个更厉害的,瞿大哥根本没机会同他们一一较量,谈何要把他们都压过?”
景迟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人家可是立了上百年的大门派,瞿大侠将将在江湖上冒头,就想把他们一下子全越过去,一点儿都不寻个承接?”
郑轩自觉说错了话,忙不迭解释:“是我说错了,瞿大哥他……就是咽不下此前被堵绝门路的一口气,不想一辈子都被五大门派压一头,这才……”
其实这些话,他从未与瞿歆展开来谈,大多都有臆想的成分,可对面的景迟恰恰无意做分辨,句句都当了真,立时透出满面的愤慨:
“该是多几个像瞿大侠这样的人物,好好惩治惩治五大门派的傲气,这些年他们越不像样,为了钱财,什么都做得出来。”
类似的抱怨,郑轩近来在津州城内听了不少,并不以此为奇,只是惊讶景迟如今的态度,倒似比谁都对五大门派深恶痛绝。
他忽而起了个念头,稍作沉吟,极郑重地朝景迟耳边凑近,压低了嗓音道:“要不,你随我一道,回去劝劝瞿大哥,告诉如今江湖上有不少人都闻知了他的本领,想要拜他为师,你觉得如何?”
景迟当即猛力点头,眼露雀跃的同时,还颇觉不够显得支持,在胸口重重一拍:“光说不行,得给他多找几个现成的徒弟,场面一支起来,不怕他不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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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时分,到了空旷处,炽烈的日光总教人无法顺利睁眼。
恰是在午间光亮最盛的时候,楚敬川叫出了两人会面。
傅征刻意走在聂堇身前,借着身量为聂堇稍作掩蔽。
自从解了当日的芥蒂,傅征再不克制与他见面,尤其在晚间,总是不打招呼就翻窗而入,虽不强迫聂堇与之同眠,但每每都要徘徊够一个时辰方才离身,有时是谈天说地,畅想离开玖青山以后的打算,有时则无端为□□裹挟,行一夜混无顾忌的荒唐事。
聂堇从起初的微有抗拒,到如今的主动迎合,过去要与傅征维持身份之别的念头,尽管尚未消除,可是也完全弄不清要从何入手。
他心想傅征的纠缠不舍,当是被困于白鹭峰中,缺乏紫茵阁那样讨消遣的去处所致,因而尽己所能地给予宽解,可他没有想到的是,愈是配合得顺帖,傅征就愈没有节度,从月余前的三日一访,到近日的不到半日一访。
这日楚敬川难得将两人一并召出,聂堇走在傅征身后,总是心虚不断,疑心楚敬川或许发现了什么,挑在这日,要当着自己同傅征的面挑破。
还在饮剑山庄的时候,他顾忌的是傅征的父母,却是忘了,如今漂泊在外,也并非没有旁的长辈会关心傅征。
等楚敬川真正吩咐两人静定下来,聂堇才从楚敬川的眼神中确信,近日当是发生了一件深令楚敬川所喜之事,否则以楚敬川一贯的冷肃,绝不可能藏不住眼中的兴奋。
趁楚敬川不在之时,傅征总是抱怨其人冷冰冰的神态,屡次想方设法,意图转变楚敬川示给二人的脸色,反复折戟之后,渐然放弃了无望的尝试。
这日意外见到楚敬川喜色拂面,傅征必然不能轻易将机会放过,不等楚敬川开口,自先抢前一步,语气上挑:“师父难得有好脸色,莫非……是听闻了什么好消息?”
楚敬川绷正面孔,难得没有谑声反驳,语气也意外算得上和缓,“却有一件可喜之事,但眼下你二人尚未学成,说出来只会徒增杂念,还是不提为妙。”
话音未落,聂堇便看到傅征眼角一垂,俨然颇为失望,他不禁也迎上前,沉思少刻后温声开口:
“弟子在山中留待已久,外界纷扰传闻,虽是多有浮杂,但总有一日要亲身面对,还望师父不要令我二人避绝视听,有碍往后出山入世。”
楚敬川负手而立,似乎对聂堇的所言颇为赞同,但听罢并不直接与聂堇对视,而是向视线投向百丈外的崖壁边缘,身虽未临深渊之上,却不妨碍眼中睥睨,世间之大,似乎无处不是将要由他践踏的粪土。
“也罢,”楚敬川轻吁一气,“告诉你们也无妨。我听闻月余之前,五大门派在津州共举武事,名为遴选武材,实为替贵宦子弟张点名目。
“他们既想包揽天下英材,又贪求世家所予的金银,还不愿出力太多,妄想占尽这世上所有的便宜,可惜算盘打得再精,仍是教一众来历不明的江湖人搅了局。如今出了莫大的一个糗,从前攀附的种种势力,都有动摇的表现,承此一遭,必定大伤筋骨,务要埋首低头,敛一敛曾经的嚣张。”
楚敬川或许与五大门派有仇怨,这曾只是聂堇和傅征私下里的推想,眼下这一番话,俨然带有幸灾乐祸的意味,两人的猜测业已不证自明。
聂堇犹在思索,傅征先已拊掌大笑:“我若能今日出师,势必立即教他们四分五裂,名实俱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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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见楚敬川脸色一沉,聂堇以为对方即要说出打击傅征的话,不想楚敬川竟转怨为喜,似是对傅征的应答颇为赞赏:
“你且说来,你打算如何教他们四分五裂?”
傅征隐然颇具自信,“各家长老之中,皆有滥竽充数之辈,我暗中除掉一二名,教他们全找不到线索,只能互相怀疑,剩下吃空饷没本事的,势必忐忑难安,都想另谋出路,届时再收买于他,捅出几件五大门派曾经犯下的丑事,这便足以令他们分崩瓦解,身败名裂。”
楚敬川微微摇头,显是不满意傅征的回答,“有想法固是不错,但五大门派积累多年,仅是这样的手段,远不足以教他们门户破落。当中诸多蠹徒,虽是该杀,但并不需要你亲自出手,届时你的身份,将是新一代饮剑山庄庄主,要以金銮大会的名义招徕追求至道高峰的野间高手,你须立身持正,谨守乃父为人行事的风度,我等才能奉你为上,号召泱泱虔心之人,涤除陈弊,共举一代新风。”
其实楚敬川野心如何,聂堇早有猜想,但至此真正从其口中闻知,心内激起的震骇,实然汹涌难扼。
傅征却似无动于衷,竟还略显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各人自有各人的风度,我为何偏要学我爹的,岂不知削足适履,表里不符,徒惹来一身矫揉造作,岂非更让人不待见?”
楚敬川朗声大笑,“也罢,不必刻意仿效,世上如此肖似傅庄主本人的后生,也确无第二个。口说狂妄,还要试过你如今的长进才知道,你几时能随我出山,拿起地上这把剑,快!”
“随您出山?”傅征直至此时才显出惊讶。
楚敬川拂了拂袖摆,眼中仿佛卷起了一旋激流:“老夫蛰伏多年,是时候该教他们看看,我楚敬川无须仰这世上任何一人的鼻息,仅凭我自身之力,就足已令那些庸夫俗子望尘莫及。”
此言经旁人之口道出,必是无足凭信的大话,但一经楚敬川说出,的确颇令人慑服。
傅征颇为捧场,话音甫落,两手当即作抱拳状,“徒儿恭祝师父大愿得成!”
将一说毕,他便起脚将地下的长剑挑至半空,明是以势盛见长的笨重武器,他却以掌虚圈,凌空掷出,使弄得尤为轻盈。
此一击虚实难辨,饶是楚敬川反映奇快,确也未曾想到,傅征会以这样的方式使出第一手。
三个月前,他面对此子还能从容悠然,如今已然需要绷紧精神,刹那也不得放松。尽管暂不至于让傅征偏居强势,他却不得不防备这后生陡生奇变,让自己失于不备。
聂堇远远看着,不由暗暗为傅征叫好。虽是时而任性胡来,武学上的钻研,傅征从未有一日放松,每每楚敬川教授了新的功法,傅征但凡遇上疑难处,就会彻夜不眠地推演,从完全领悟到自有创解,方才肯作休止。
楚敬川对傅征的教导,历经了数次对峙,如今已能接受傅征自革所习,另开门路,甚至偶尔还不吝夸赞。
在聂堇看来,虽是承了楚敬川的敦促和指点,傅征如今习得的一切,离不开自身的用功和坚持,一步步都走得尤为踏实,相较于自己,总是一味地循着楚敬川铺设的捷径,实然高出了不止一星半点。
只要离开这里,傅征所能寄身的,将是一片广阔到难以想象的天地——
重剑在嗡响声中倒势回挫,傅征整个人趴卧在淤泥掩覆的浅水塘中,一袭白衣被浸得斑驳满布,聂堇焦急将人捞起,用衣袖将傅征的额发来回擦拭。
对比傅征的狼狈,楚敬川于山林间飘身而隐,犹似不染凡尘的谪仙,不屑于苟且稍多一刻。
拭干了发,傅征的额际仍然不住地溢出汗滴,聂堇见他面色苍白,尚未止住疾喘,忍不住关切道:“只是考较而已,何必这样拼命?”
傅征勉力滚转向怀抱更深处,浅笑着呢喃:“早日出去,我才能早日将你明媒正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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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的郑轩十分不寻常。
瞿歆被郑轩一路搡出紫茵阁外,虽是因郑轩增了力气而颇感欣慰,但随后见了眼前排布的阵仗,颇有种摸不清方位的讷然。
瞿歆见着一院破庙内乌压压的人众,望向郑轩的眼神尤是惊异:“这是……”
“景兄!”郑轩高唤了一声,即刻便有一个麻服打扮的青年人,低垂着头挤出人群。
“快见过瞿大哥!”
景迟犹记得初见瞿歆之时的恐惧,如今不用较量,腿虽是不颤,远远瞧见瞿歆的一双冷目,又让他忍不住想起了当日的窘迫。
迫于郑轩的催促,景迟不得已将头扬起,“见过瞿大侠。”
瞿歆稍将目光凝定,很快认出了这张面孔。若非常常与他往来,他很难对一个人的长相有深刻印象,可当日僵持的场景,对瞿歆而言,实是毕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