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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璧 烛策 3780 2024-05-26 00:00:00

柳跃总是难禁诧异,同样是听来枯燥的内容,经傅征之口说出,他便觉得中有崎岖,引人入胜。

他平时听命最多的,即是张岚和景迟二人,一个寡言少语,一个口若悬河,前一个吝惜波澜,不管多有趣的事情,经得张岚转述,总会变得寡淡无味,景迟则往往耽于卖弄,容易偏离主旨,让他抓不到关键所在。

相较这二人,瞿歆的任命实然好上不少,可同傅征相比,毕竟少了几分少年人的朝气,多时以震慑弟子的威严为上,鲜少考虑为措辞增色,眼下虽是因傅征的口吻而萌生忧虑,柳跃却并未因之而感到失落。

毋宁说,难得见瞿歆遭遇困境,他既是好奇,又很是跃跃欲试,心想借着如此情形,或许能卖给瞿歆一个极大的恩情,往后能免除频繁发生的惩戒,每日能少却许多苦痛,更加无所顾忌地寻求逸乐。

“傅庄主既然都想好了,我这就把外面走了的叫回来,咱们现下就动身。”

行事毫不拖延,确是傅征最为欣赏的个性之一,他亲昵地将柳跃肩头一拢,一时竟不由失笑:“不急在今日,你既主动要去喊人,我就将此事托付给你,此行前往的弟子,只能选出年纪在你之上的,余下的人,他们当初从哪里来,你便教他们回哪里去,都是半大的孩子,要顶事还早着,不该让他们牵连进来。”

整个沐青门上下,迄今仍是柳跃最小,问话的不明内情,旁观的张岚,此时也犹在思索此前的经过,尚未解除窒闷。

柳跃但凡听傅征说话,总是下意识认定,傅征所谋必定经历了深思熟虑,就算有破绽,也绝难以自己的才智看出。

这时得了吩咐,柳跃根本不消细想,便要点头相应,角落却有一个来回逡巡的影子,倏地往前跌了一段,堪堪借着门槛持定,破口便嚷:

“你们一个个……当真都中了魔怔,这个寻死,那个要救仇家,各个都仗着脱俗的借口做大梦,岂知再怎么脱俗,要成这梦的每一步,都得由我们凡人一脚脚踩过去,倘要一直悬在天上,那自是变不了我们人间的规矩。”

张岚一见景迟的姿态,便知其人必是喝了酒,正神志不清,傅征似乎并未看出,犹是正色不变,“阁下有何高见,不妨说来。”

景迟将头一晃,声音添足了抑扬顿挫,“自古兴兵打仗,最讲求占据形胜之地,你此前说的那个离境谷,我从前去过的,纵深虽佳,险势却远远不足,身在其中,既不能居高俯瞰,又不能借山势投放滚木流火,倘就这样敲定了,只怕会正中人家的打算,让人轻松剪了爪牙,沦为瓮中之鳖。”

“依景兄看,该是何处堪为我等供使?”

“我便是不想说予阁下,阁下当如何?”

虽是挑衅的话,傅征具足了耐心,只以轻笑回应,在旁的两人各都讶然难禁,因有傅征作镇,均不敢贸然将景迟的话音打断。

“景兄倘若不吝惜指点,日后我等脱困,傅某必有重酬相谢。”

话音未毕,景迟先是猛甩前额,随后又抱臂于胸,尤其的懒于应声,直到张岚耐不住震动刀鞘,他这才稍生凝重,将松垮的脊背微微挺直:

“你小子说的话,我一句也信不过。在鳞州那日,瞿掌门劝你的话,分明是要你抓紧难得的机遇,尽快向五大门派复仇,听你今日的口吻,分明是按着那个姓陈得书生所言,要借着解救五大门派的名头抬高自己,你驳他说什么‘亲恩子孝’,自己不也是一般货色?

“帝王也好,高手也罢,什么大计大业,一旦撰成口号,成日挂在嘴头上,真正图求的,必是夺他人之田地,取自己之挥霍,我景迟固是本领不及人,所谓兴衰之事,总是看得心疲眼疲,不想成旁人的坦途,全自己的坎坷,区区勘察地形的小事,于阁下这样有大能耐的人物而言,到底不是件难事。今日是‘傅’,明日是‘崔’,不管姓什么,都再同我景迟没干系……”

景迟说完这段,又作出决绝神色,挂在醉得迷蒙的脸上,到底失了该有的气势,不等对话的人作出应答,便东颠西晃地侧倾着身子,一步走一步拖,紧似身有不遂,眼下莫说是找去处,就连在走出院外之前,保证不跌昏在地上,已然拿不准有几分把握。

柳跃最是忧心难泯,讪讪朝傅征回瞥了一眼,得了傅征的点头准允,只一纵步的工夫,即刻将人揽下,一径强拖回堂屋,“你想给人提意见,照提就是了,没完没了地发牢骚,哪还像个大丈夫?傅庄主问了你的,你尽快说清楚,别在这里装疯卖傻,难得抬举你,你要还不识好歹,我先替傅大哥收拾你!”

说着,柳跃为了催促,登即又将景迟的臂膀反拧过来。他下手素没轻重,景迟只经这一下,就痛得险些昏厥,酒固是醒了大半,但这一时毕竟痛得太过,揉了好一晌,仍是苦着脸,任柳跃如何催哄,都侧着脸不愿相对。

如此僵持下去,毕竟不是傅征的本意,柳跃正还断不清做法,张岚怒色一挺,扫腿一勾,散落地面的刀身残片,业已被他提脚送至景迟喉头,“你当真以为,仅凭一张嘴,就能给你的性命添足分量?旁人懒得动手,却不妨碍我张岚不讲情面,你若再拖沓半刻,我便就此让你殒命,你信是不信?”

一逼一吓,景迟便是连装醉的力气都耗尽了,至此他才想起,据门内弟子的传言,张岚从前做过的行当又多又杂,看过院,护过镖,有一段饥荒时日,甚至还入山为贼,如今的疏懒顺从,兴许仅是为了融入众人的一种伪装……

地位和钱财,他自诩都看得轻了,可是此生到头,他却不敢说没有半分遗憾。

跌宕了这几年,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在一众武人当中,不管他如何讨好巴结,虔诚卖笑,一朝翻了脸,他照旧是任人拿捏的蝼蚁,他装得再狂再傲,总也只能显在言语上,真正动起手来,仍是一触即溃,不堪一击。

眼见景迟的面色渐转低沉,柳跃颇不忍心,正要搭肩去劝,久垂着头的景迟,竟冷不防拔起身形,面容正肃,声腔沉稳,全不似将将还留有醉态,“更好的去处,当进退两全,进则屏障高大,易于俯击,退则山麓蜿蜒,沟渠错综,可作狡兔之窟。”

这一语道出,正如红氍毹畔大幕将启,柳跃尤是激动难耐:“这么好的地方,怎可能有现成的?”

“有的,”景迟将胸一展,连日以来,浊暗的眼神难得转为清澄,“津、璨两州之交,有一地名为断骓岭,正是攻防兼备的绝佳据地所在——”

第58章

“师兄,你说咱们这样,算不算是成了山贼?”

趴伏在深棘之中,柳跃甫一开口,问出的即是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张岚冷哼一声,柳跃本以为这即是不欲理睬的表现,未想张岚竟接上话音:“像你这样的,是该做一番山贼,好好尝一尝何谓饥不择食。”

柳跃有杆即爬,全不理会张岚提点的用心,“我本来就不挑的,在山里头,天天能有新鲜的野味,岂非美极了?可惜小弟不才,至今尚未动过炊火,倘要学会了,我定——”

“你定什么?离了我沐青门,改去做个厨子?你若情愿,我倒也省得添烦。”

“不成不成,”柳跃慌忙摆手,俨若事已成真,“傅大哥那般抬举我,我岂能驳他的面子?我要留下来,能留多久就留多久,有朝一日,咱们也弄个三百年前那样的武林盟,让江湖上的大小事,一概都听本盟的安排,傅大哥本事又高,为人又妥帖,合该做了这武林盟主,让咱们时时有威风。”

风吹树动,张岚动作轻巧,自初发的嫩色棘叶拨出右耳,同时压低嗓音发出嗤笑,“原来你结交咱们傅庄主,是有预谋在先,惦记的是狐假虎威,想仗人家的威风鼓壮自己。”

“你不也是一样?”

柳跃没等来附和,只觉落得一身无趣,手上空得发闲,正要揪下一把苜蓿,口鼻却倏的一堵——

张岚将他扑按至棘丛底端,见得马蹄飞纵,柳跃不由汲了口凉气,幸而马队驰得极快,并未在两人身前多耽一刹,这晌得了余暇,张岚即刻又携他起身,柳跃寻回力气,两人不一时攀至丘陵顶端,下首的动向,已然甚为明晰,颇合前日景迟在舆图上绘给众人的分布。

柳跃偏过头,脸上不乏得意,“我就说嘛,景师兄本事一定不小,我才想起来,本朝太|祖发迹于此,正是借了一位奇士的谋划,景师兄那日同我们讲得神乎其神,连讲了三日,阿锐还缠着他不肯放过。”

本以为这厢说出来,张岚又会嫌自己聒噪,不想张岚虽不减轻讽口吻,也并不失亲昵热络:“你既听过他的,为何当时你不同傅庄主提出来?”

柳跃心说他听过的故事多了,景迟说的险关势要,他根本分不清落在哪个州县,更何况这是一处长久废弃的荒地,哪怕是足迹遍经全境的游侠,也鲜有人将路过该地的见闻写入游记。

而且,即便他熟知此地,倘若听说这里见不到一户田宅,周近不是野草就是荒坟,一日两顿餐食,能见到的唯有怎么也克化不舒畅的干粮,再与此前的佳肴美馔无缘,暂居的住处,不是阴湿的山洞,就是四面漏风的沟壕,他便是当日毙于傅征剑下,也不肯甘愿被驱至此地。

等张岚送完消息,柳跃当即抢到跟前:“师兄,这里没个像样的遮蔽,我要去方便一趟,走得稍远些,你且稍待片刻。”

按着柳跃一贯的性子,这般讲究实然显得突兀,张岚不经细思便知他如何打算,随手向前一张,便扯住了柳跃颈后的衣料,“傅庄主特意叮嘱过我,绝不可纵你乱窜,方便就方便,我几时嫌弃过你?”

正如张岚的猜测,柳跃所怀的,本是搜猎吃食的打算。

不明言揭破,在柳跃看来,已是少有的照顾体贴,当下脱口即问:“师兄,你这几日是怎的,从前一向冷冰冰的,往常若是这样,你肯定将我骂个狗血喷头,如今这般客气,我属实适应不来。”

张岚冷下面孔,谑笑着道:“怎么,多给你几分好脸色,你还不乐意?”

柳跃抚了抚胸口,长长舒了口气:“别是因为出了岔子就好,我还以为……是掌门有了消息,傅大哥只跟你说了。”

“傅大哥”这一称呼,如今当着傅征的面,柳跃已是喊唤自如,张岚犹然语中带讽:“你唤人家一声‘傅大哥’,有什么消息,该是你比我先知道才对。”

“岂敢,”柳跃慌不迭摆手,“是我太没规矩,叫顺口就改不过来了,傅大哥我让我喊着,是他心胸宽宏,不同我计较,我岂能蹬鼻子上脸,打探人家的机密?”

仿佛头一次识得柳跃一般,张岚瞳仁一转,显出极诧异的探询之色:“你几时还晓得同人说话有避忌了,是你那傅大哥指点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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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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