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像是想要将谢紫殷扶起来。
然而谢紫殷不动,他亦不曾用什么力气,只是就着这扶人的姿势,又问解愁道:“相爷有没有用晚膳?”
解愁瞥了眼谢紫殷,还是老实道:“……没有。”
谢紫殷道:“霍相大人,现在的我不是丞相,你这般称呼我,是想做什么?”
霍皖衣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解愁,传膳。”
“是,夫人。”解愁低着头应话,退步离去。
“你们两个当我已经死了么?”谢紫殷懒懒道,“你唤我相爷,她唤你夫人,我说的话便一句也不算数?”
霍皖衣道:“夫君说什么,我听什么。可如果夫君说的话是错的,我就不想听了。”
他一边应着谢紫殷的话语,一边将披风解下,拢在谢紫殷肩头,顺势细细整理起衣襟。
“夫君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他道,“现在只剩下真辩司和明堂殿两处可审看奏折,我没日没夜,忙得都快没有时间来见你。”
他分明意有所指,可谢紫殷好似听不懂他的委婉暗示:“那又何必浪费时间来见我这个将死之人。”
霍皖衣为他整理衣襟的手指蓦然顿住。
“我会向陛下进言,免除你的死罪。”霍皖衣轻声说。
谢紫殷道:“我罪责无数,岂能说不赐死便不赐死。如此,可是视皇权为无物。”
“我没有弹劾你。”
“是。但我做过那些事,世人有目共睹。”
“只要理由得当,天下人都会忘记这桩事。”
“那你要怎么办?”谢紫殷抬手拽住他的手腕,双眸深深,让人分辨不清里头装着情意还是恨意,“你不做这个丞相了吗?”
霍皖衣答:“我本就不想做。”
谢紫殷道:“哦?这是什么道理。霍相大人四年前为着手中权柄,连杀人都敢,如今分明得了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怎么又开始说胡话了。”
这话语太刺人心,霍皖衣面有薄怒,他眼尾发红地反驳:“我只是不想死。”
“原来是霍大人不想死。”
谢紫殷似是恍然大悟般应着他的话语,忽而起身,低头凑近:“你不想死……难道我就想死?”
他一怔。
恍惚间四目相对,霍皖衣喉中涩苦,竟一时无言。
“怎么不说话了?”谢紫殷微笑道,“霍大人不是很有道理么?你不想死,所以刺我九剑,让我去死。那个时候霍大人怎么不想想,我也许很想活着呢?”
他依旧望着谢紫殷的眼睛,明知该心虚躲闪,却偏偏半点儿也挪开不得。
霍皖衣动了动唇:“……对不起。”
谢紫殷松开他的手腕,退开道:“我曾对霍大人说过一番话。我要你见到我的脸,就想起四年前曾刺过我九剑,想起你是如何杀了我,我要你活受罪,要你痛苦。”
“霍皖衣,我现在累了,不想让我也活受罪,让陛下将我赐死难道不好?”顿了顿,谢紫殷又道,“这样,你我都有解脱。”
轰然响起的雷声将雨声散尽,唯独留着悚然回转的轰鸣,几要响彻大地。
霍皖衣忽而觉得冷。
他喉咙哽咽:“对不起……”
这是他唯一能发出声音的三个字。
谢紫殷看他片刻,侧首道:“现在很好。你得到你想要的,我得到我想要的。霍皖衣,你以后便无需再想是否亏欠于我。你还彻底了,今生过罢,此后都两不相干。”
霍皖衣没有说话。
解愁捧着晚膳行来:“……相爷、夫人,该用膳了。”
他眨了眨眼,将那几分泪意忍了回去,接过碗碟,佯装无事地笑道:“夫君,今夜冷成这个样子,你身体不好,要多喝两碗热汤暖暖身子。”
说罢,他先走在前面进了屋,给椅子垫上软垫,解愁走在最后面,眼见着他把自己该做的事情都做完,迟疑片晌,往后退开两步,为他们两人留了一方天地。
谢紫殷坐在桌前,目光重新落到他的脸上。
那张昳丽容颜美则美矣,却藏不住重重心事,显现出些许霍皖衣不该有的脆弱。
谢紫殷忽而道:“你今日又为我做了药膳?”
霍皖衣闻言,颔首道:“是。”
他并不意外谢紫殷知晓这桩事——自他们重逢,他便再也不觉得有什么事能瞒得住他。
从前他一眼望出喜怒哀乐的人。
如今已是他猜测千万次,也未必能猜中一次心事。
谢紫殷道:“知道我为何会这样对你吗?”
“为什么?”他似心知肚明般发问。
天边隐有闪电破空,雨水流过窗棂,留下飞溅银珠般的光色。
屋中一瞬静寂。
谢紫殷仍在看他。
良久,谢紫殷微笑道:“因为你爱我,所以我活着既是你的幸事,亦是你的不幸——而因为我爱你,我才这么恨你。”
恨他四年前想得太多,也想得太少。
他们当年都太过年少。
始于钟情,却输给轻狂、骄傲,以为世间诸事,不看是非对错,只凭有情无情。
而情之一字——最不真切,最无用处。
不让人快意,只让人痛彻心扉。
作者有话说:
_(:з」∠)_
第137章 惩罚
第二日天色蒙蒙,廊外雪虐风饕。
一夜银河倒泻般急雨落尽,风儿吹折枝桠,朽断枯草,有些陷在泥雪之中。
霍皖衣昨夜未曾离去。
他合该走的,以他如今的身份,着实不应该留宿在宫中,更不该留宿在“软禁”着谢紫殷的偏殿里。
可他昨夜坐在灯烛明光之下,一眼望进谢紫殷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舍不得离去。
人生在世,究竟能过活多少时日,都是未知之数。他与谢紫殷之间,更是过一日,少一日。
他念及这种种,无可说动自己离去,便顺势留宿在偏殿。
谢紫殷也未逐客。
风吹得急切,霍皖衣睁开眼时,正能看见窗外雪景,粉妆玉砌。
直至此时谢紫殷才道:“霍相大人该走了。”
霍皖衣动了动唇。
可自己能说什么呢,霍皖衣不知如何开口。
他们昨夜同床共枕,却似相隔千里,泾渭分明。更无从亲近。
以至于有些以为能在意乱情迷时解开的心结,也变作了死结——当真没了退路吗?霍皖衣难以决然。
只现下谢紫殷下了逐客令,他不得不动身下床,抿着唇,将衣物一件件穿回去。
“……夫君,”他声音里带着些将醒未醒的懒,“我还会来见你。”
谢紫殷看他片刻,不置可否。
霍皖衣又道:“我会多准备一些药膳,解愁会代我好好照看你。”
谢紫殷便含笑道:“说这句话时,你不觉得很令人生厌吗?”
他的目光静静落在谢紫殷的脸上。
那人俊美无双,举世难得,若真要厌恶谁,那被其所厌的,怕是要肝肠寸断。
然而霍皖衣也只是微笑。
他道:“总归夫君也恨我,再多讨厌我一些,也无妨。”
……他不在乎那么多。
他只想要谢紫殷活着,亦或者该说,他不想让谢紫殷就这样死了。
若折磨他当真让谢紫殷觉得快意,那他愿被他折磨千百次。
但是谢紫殷不快意。
他受他折磨,只看到谢紫殷和他一样的在痛。
论“折磨”、“报复”,人世间千万种法子,一一炮制,也能让他生不如死,悔恨终生。
可谢紫殷将话说得再狠再绝。
他也能从刀尖之上,尝出一点点甜。
那甜意支撑他一直走向谢紫殷,走到谢紫殷的身前。
他想给谢紫殷想要拥有的所有东西,但他更想要谢紫殷觉得快意轻松。
四年前他们过得太苦太累,彼此又有着一千四百多天的空白。那漫长的岁月河流中,他们各自遇见什么人,看到什么事,都无从与对方相说。
他心一如往昔。
只是他往昔的“真心”于谢紫殷而言,几如魔鬼,虚伪至极。
可自己是否真心,是否在乎,霍皖衣心知肚明。
他不能反复提起自己心中所思,因则他犯过错,哪怕差之毫厘,也是失之千里。
他决意让谢紫殷真正快意。
到了那个时候,他究竟有何下场,他都甘之如饴。
方断游等人伤得颇重。
养伤期间,方断游对高瑜的为人十二分的不耻,常常破口大骂,言说高瑜这辈子都做不成皇帝:“就这个气量,我村里的王员外都比他大度!”
说起王员外,方断游便讲起以前生活的村子,将那王员外曾如何如何对他,如何如何刻薄乡里的事抖落了个干干净净,末了再感慨一句,“高瑜连他都不如”。
在当时,方断游以为自己是死定了的。
他倒没有多害怕因此而死,只是觉得连累了章欢,没有的良心也隐隐作痛。
——好在章欢的伤势是他们三人中最轻的。
被划了两刀,便不曾受下第三刀,他就惨了,因着那位神神秘秘的道长略施小计,那原本该扎在心口的刀偏了,直接扎在方断游的腰上。
那要杀他的人也更心狠,扎一刀还不够,竟还又下了一刀。不过障眼法仍在,那刀便扎在了方断游的屁股上。
方断游嘴里哎哟哎哟,心里骂得那人是狗血淋头,恨不能翻身站起当场报仇。
但他还得装死。
是以方断游再睁开眼时,第一句话就是骂人。之后的每一日,他都要留半个时辰的时间骂高瑜冷血,骂高瑜小气。
然后再追忆自己行走江湖遇见过的诸多奇事。
章欢每日都会来探望他和孟净雪。
不出七日,孟净雪伤势初愈,能可下地走路了,便直接去见了霍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