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人这话说得不对,让这桩案子水落石出,那是顺天府该做的事情,而不是霍某该做。更何况……霍某在明堂殿还有许多事务压身。”
罗志序却不让步:“本官自会为你说清缘由,你且安心在这里等着。”
“如果罗大人执意要让霍某留在顺天府里,不若先告知谢相大人。毕竟霍某如今在明堂殿任职,若不先告知相爷,恐另生事端。”
“霍皖衣!你是在威胁本官?!”罗志序怒道。
霍皖衣神色淡淡:“不是霍某要威胁罗大人,而是罗大人几次三番寻霍某的麻烦,如今此案悬疑不定,罗大人却好似断定霍某一定涉案其中一般,未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罗志序深吸口气,拍了拍案桌道:“本官绝无此意。”
“那霍某如今要走,罗大人何必阻拦?”
罗志序道:“你为证人,自然不能说走就走,于此事上,本官绝无公报私仇之心。”
霍皖衣便轻轻笑了:“罗大人若是一早就直言相告,又岂会让霍某误会。也罢,霍某身为证人,确实要等候顺天府传唤……只不过,天色已晚,霍某总不能留宿于顺天府中。”
罗志序双眉紧皱,点头道:“……你是不能留下,这样,明日本官会亲上皇宫与陛下言明此事,届时若有需要,还请霍大人不吝赐教。”
……
“罗大人突然这般客气,倒让霍某有些不自在了。”霍皖衣道。
这桩案子第二日就遍传盛京,不仅是百姓们心惊,就连罗志序这个顺天府尹也暗自惊神。
只因为这具尸体竟无一人认识。
仿佛此人是凭空出现在盛京城内一般,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无人知晓。
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一人见过这个人。
哪怕面目全非,亦会有相识之人认出身份,可偏偏这具尸体无人与之相认。
摆在顺天府门前半日,路过的百姓被吓到不少,认识此人的,竟一个也没有。罗志序犯了难,又命府卫将尸体抬了回去,特意多请了几个仵作验尸。
更古怪的事情又发生了——仵作验完,皆是异口同声,说此人身无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这样突然身死,极有可能是心悸而死。
换言之,可能是突然犯了心疾,也可能是——
“被吓死的!”一个仵作临行前压低声音道,“大人,依我看,此人如此年轻,不太可能身患心疾,所谓的绞痛之症,那也是有所预兆,可此人……啧,不见半分挣扎迹象,可想而知,事发突然,怕是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这人便被阎王爷要走了性命……”
罗志序面色微沉:“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被吓死?”
那仵作摇头道:“这又怎么能知道!也许是这人做过什么亏心事,半夜走在路上,忽而被冤魂索命也未可知……”
“一派胡言!”罗志序喝道,“什么冤魂索命,简直是胡说八道!陛下仁德贤明,盛京乃是天子脚下,岂容鬼怪在此兴风作浪!”
仵作被他的大喝声吓了一跳,连忙道:“是小人失言、是小人失言了。”说罢,告辞离去,路上还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
即便如此,再过了一日,这冤魂索命的流言犹如生了双翅膀,传得人尽皆知。
更有甚者,竟还有人编了奇诡童谣传唱。一时间盛京人心惶惶,皆在恐惧“冤魂索命”一说,太极观的香火更加鼎盛。
就连在明堂殿中,霍皖衣也听到了不少关于此事的风声。
一些官员看准此事,更是频频呈上奏折,不是要弹劾罗志序无能,就是要让新帝祭祖以平民心。光是翻看这些奏折,梁尺涧就叹气了不知道多少次。
霍皖衣宽慰道:“梁兄何必为这些蠢人耗费心力。”
“如果这种人只有一两个,我倒是不觉得如何,”梁尺涧将又一本奏折压下,叹道,“可偏偏是数十本这样的奏折!这群五品之下的官员,鼠目寸光至此,其辖管的州府该是怎样一番模样……”
霍皖衣失笑:“他们确实愚笨,不说弹劾罗大人的奏折有多无理,便是请陛下祭祖的,说他愚蠢都是抬举他……该说是自寻死路,活够了。”
这天下都姓叶了,还哪儿来的“祖”给新帝祭拜?难道还要让新帝去祭拜高氏的开国皇帝?
说祭神都比祭祖好。梁尺涧揉着眉心:“……荒唐至极。”
霍皖衣道:“事有蹊跷,此人绝对不会是凭空出现……真要说冤魂索命,太极观镇守盛京多年,难道其中的道士便不会灭除邪祟了么?”
霍皖衣轻飘飘应答了四个字后站起身来:“凶手的目标是我,凶手故意让我发现,其真实目的还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高瑜兴致更高:“那这个凶手究竟想在霍大人这里得到什么?”
霍皖衣低声笑了:“如果霍某连这个也知道,那霍某岂不是成了神仙?”
然而高瑜却道:“焉知霍大人不是神仙呢?”
“王爷谬赞了。”
惊动盛京的奇案原来初衷只是为了自己。只看这件事情,霍皖衣无从猜测起因是什么。
他趁夜回府,原本想着明日清晨就去顺天府告知罗志序。
谁知就在他快要回到府中时,在一条窄窄的长巷之中,他竟被潜伏已久的黑影绊住脚步,从身后勒住他的脖颈,匕首抵在脸侧。
那几个人显然对这周遭极为熟悉,挟制他的人力道极大,在将他拽上马车的时候,竟还低声笑了起来:“……霍皖衣,我们总算逮到你了!可别乱动……若是被我划烂了你的脸,谢紫殷可不会来救你。”
然后在响彻黑夜的车轮声中,他就此被带出盛京。
坐在马车上,霍皖衣被安置在角落,绑着双手,蹲在他面前的人影在跳跃的烛光里神情阴鸷,像是随时都会将他拆吞入腹,剥皮碎骨。
他们好像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如何束缚霍皖衣。
因为这群人很有自信……霍皖衣的视线在马车中一扫而过。
他确认这些人彼此相识,感情极好,绑架他,将他带出盛京,绝对是这群人计划已久的。
而他们深知霍皖衣对于武学一窍不通,能提剑杀人,靠的也是一群属下。
所以他们干脆只绑住他的双手,连双腿都懒得捆缚,随随便便将他丢在一边也不担心他逃走。
此时此刻,先前用匕首挟制他的人就在他眼前。
“……霍大人,”这人的嘴唇扯开,露出个狰狞的笑颜,“我们好久不见了。”
霍皖衣微微蹙起眉心:“我不认识你。”
“不认识我?哈……不认识我也是对的。”
阴鸷男子没有因为霍皖衣的回答而发怒,反倒语调轻松地继续开口说话。
“因为霍大人不会记得自己害过多少人,手上沾了多少血,霍大人的心都是黑的,怎么可能记得我们这些无权无势,被人任意搓圆揉扁的小人物。”
霍皖衣神情平静地与他对视:“看来我们有深仇大恨。”
阴鸷男子点了点头,干脆地承认:“不错,我们有很深很深的仇……我非常恨你,恨不得杀了你。从一开始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我就和兄弟们商量着去天牢劫狱,不是为了救你,而是为了让你死得更痛苦。”
“哪知道新帝也是个糊涂蛋,居然没有处死你这个禽兽,反倒还让你做了个丞相夫人……呵呵……这件事要是被我大哥知道,九泉之下,怕是都能笑出声来。”
霍皖衣了然道:“看来你是为了这位大哥。”
“……霍大人说得很是。”阴鸷男子深深看着他,似乎能透过这双眼睛看到霍皖衣内里究竟是什么模样。可这只会是一无所获。
因为就连霍皖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被誉为“漂亮”的皮囊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骨头。
“我和大哥相依为命,他聪明,有志气,村子里人人都说他将来会很有出息。”
阴鸷男子忽而回忆到:“可是我们家里很穷,大哥想要读书,考取功名,那是一桩很难的事情……但为了大哥的前途,我耗尽所有,倾其一切让大哥读书,进京赶考。”
“你猜大哥怎么样了?”他忽然问霍皖衣。
然而霍皖衣只是看着他,睫羽都不曾颤动分毫。
阴鸷男子道:“他考中了进士,做了官,我们终于可以过不一样的日子……大哥是个好官,他也对我很好,别的人做了官会变坏,但大哥不会,大哥始终很好,无论是谁见到他,都会说他是个好人。”
“然后你猜大哥又怎么样了?”
霍皖衣没有应答。
“他死了。”阴鸷男子道,“被你罗织了十二桩罪名,桩桩件件都足以让他被砍首、流放、抄家。”
说及此处,他却没有歇斯底里地怒吼,相反,他平静得让马车中的其他两人胆寒。
风雨欲来之前,总有晴日。
如今的阴鸷男子就如同风雨之前短暂的宁静。他不大呼小叫,诉说自己的痛苦,也不恶言辱骂霍皖衣的无情,他将所有的情绪藏在身体里,无人知晓他究竟在何时会爆发,将一切倾塌。
“我都不敢相信他居然会犯那么多的错,”阴鸷男子又道,“我不信大哥是这样的……于是我四处追查,我查来查去,最终还是查到了霍大人的头上。”
谁知方才一直没有开口的霍皖衣却出声说话了。
霍皖衣淡淡道:“你说的人是太常寺少卿汤屿?”
阴鸷男子脸上的神情变化一瞬,他死死盯着霍皖衣,咬牙低语:“你怎么记得?”
“这还重要么?”霍皖衣靠在车厢上,微微仰起头,光落在他的脸上,衬得他好似是个恩赐众生的神祇。
他说话如此不动听,阴鸷男子不怒反笑:“好、好!霍大人说得很好,当然不重要了!因为我今日将你带出来,就是要让你跪在大哥的墓前赔罪!我要你把你做过的恶事桩桩件件说出来,让阎罗王听一听,谁真正该死,谁又是命不该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