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他。”
谢紫殷看着屋外积雪,枝桠低首,覆着一层洁白。
“我恨他。所以我要他什么都拥有。”
权势,地位,名声,朋友。
“叶征,算我求你。”他说,“有霍皖衣和梁尺涧两人在你身侧辅佐,也很好。”
叶征牙关紧咬。
半晌,叶征拂袖道:“滚!你给朕滚!”
——局势瞬息间就翻天覆地改变。
本来只手遮天,权势无匹的谢相,竟被关押在大理寺牢狱中的霍尚书一本奏折,弹劾罢免,数罪并罚,被陛下赐了死罪。
而本受尽磋磨,在朝堂步履维艰的霍尚书,就此从大理寺中走出,不仅还了一身清白,还取而代之,坐上了谢紫殷从前的位置。
——接下升任丞相的旨意时,霍皖衣却容色苍白,憔悴至极。
他谢绝了旁人邀约,孤身往宫内行去。
叶征没有见他,只让宫里内侍带路,领着他去了一处偏殿。
那日的雪尤其大。
谢紫殷在偏殿的长廊上倚着栏杆小憩,手炉冰凉,他却还抱在手中,好似不知冷热。
霍皖衣从未想到再见时会是如此。
他走到谢紫殷身前,哑声道:“……谢紫殷。”
谢紫殷听到他的声音,睁开眼,淡淡笑道:“陛下不愿我去牢狱里等死,只让我在这里,倒是要让霍相失望了。”
他望着谢紫殷,竟似无法言语。
廊外风雪急切,他沾着几分雪色在身,忽而解了披风抖落了那层雪花,蹲下去,隔着这件披风枕在谢紫殷的膝上。
看不见那双眼睛,他才得以发出声响:“你想要什么?”
谢紫殷没有看他,目光落在飞扬的雪色间,轻声道:“我要你什么都有。”
“……我现在什么都有,可我没有谢紫殷。”
他眼底聚起些许泪意:“夫君,我害怕。”
他少有示弱。
年少时轻狂骄傲,不懂得何谓示弱,后来又心中亏欠,不愿去示弱。
可现在种种令他捉摸不定。
心中惴惴。
然则谢紫殷轻抚着他的发丝,语调温柔:“有什么好怕的?霍相大人现在拥有了一切,合该喜悦。”
他动了动脑袋,抬起头看向谢紫殷。
那双眼睛依旧幽深得看不清心绪。
这般仰望着,霍皖衣只觉得心底压抑,无可形容的窒息。
“你又怎知这是我想要的?”他问谢紫殷。
谢紫殷意味深深地笑道:“原来这是你不想要的么?那也很好。”
他一时浑噩,手指抓握一把,将披风攥进掌心。
“……你……”
谢紫殷低头凑近他,额前相抵,声轻如风:“霍皖衣,在你的心里,我是否十分重要?”
他不必答,谢紫殷已能从他的神色中看出端倪。
“我让你拥有权势、地位、名声,让你真正手里握着能改天换地的力量。这难道不好?”谢紫殷握住他的手腕,如似情人呢喃,“而你只需要失去我,就可以得到这所有。”
他睁大眼睛,脸色一瞬苍白:“我不……”
“从一开始我就做了决定。”谢紫殷却道,“我让陛下赦免你出天牢时,便已经决定要这样做。”
“你当初刺我九剑,我知道缘由。”
这句话一出口,他错愕万分,张口欲说,唇上却被谢紫殷指腹轻按。
“你怕我死,又怕我活着,想我活着,又想我就此死了。霍皖衣,你很了解我,你怕我活下来也寻死,怕我寻到先帝复仇,你又怕我怪你不曾帮我,你怕我死,也怕我活着……所以你想不如杀了我,可你舍不得。你刺了我九剑——”
谢紫殷在他耳边笑语:“这每一剑,你都很痛。我痛,你也痛。你怕我恨你,又怕我不恨你,你想,索性让我恨你,恨到想活下去,亦或者就这么死了,总好过活着痛苦。你不得已而为之,以为这也算是为我好。”
“如果最初不懂你为何如此做,那四年来,我也早就想了个清楚。”
他哑然无声,无可辩驳。四年前的渭梁河边,纠缠心绪,浑噩情意,纵算此刻再追忆,也是鲜血淋漓,痛苦万分,不曾减少半点心酸恸意。
“而我这么懂你——”谢紫殷低低声音,“所以我让你拥有从前不曾拥有的,然后失去我。”
他们分开身影,他眨了眨眼,目光停在谢紫殷的脸上。
谢紫殷说。
“霍皖衣,我要你真正失去我,也许你该后悔,后悔我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对于谢相来说他不会怪老婆当初不救他的家族,因为他知道救不了,他只是不接受老婆一声不吭就要杀了他。
这种事对谢相而言其实很容易想清楚,但是因为想得太清楚了所以就开始走极端,所以他俩之间的唯一心结就是谢相不再相信老婆了,他对老婆的信任被那九剑刺碎了,也没有求生欲望,他想让老婆痛苦又不想,但是一开始他救老婆出天牢的时候,就已经想好要把老婆捧到最高位上,然后离开。
他就是想让霍皖衣得到一切,但唯独得不到他,他也确实没想过要活下去。
谢相是自毁情绪和倾向很严重的人,因为世上没有他留恋的东西,尤其是在霍皖衣已经拥有很多之后。
第134章 王命
这条铺好的路不得不走。
霍皖衣意识到这是谢紫殷对他的惩罚。
他的确比之当年更了解他,甚至要比霍皖衣自己还要了解自己。
四年前刺下的九剑,其中有多少出自本心,又有多少憾恨不已,就连霍皖衣自己也数不清了。
他那时是想要谢紫殷死的。
可他舍不得。
他想让谢紫殷活着,又惧怕被谢紫殷怨恨,于是他是真切想要谢紫殷死的。
一剑一剑刺下去。
他想着终究要结束了,他在性命和爱情中抉择生命,自然要足够心狠,足够坚定。
然而要决心完就这桩事何等之难。
每刺一剑,他解脱释然,又痛苦失悔。
以至于到了最后,连自己是不是后悔,有没有做对也不清楚。
四年。
一千四百多个日夜,直至如今,又快是五年。
他们重逢于孟春,草长莺飞之时。可再也没有一如当年。
没有年少时情浓,也没有刀剑相向般陌生。
然则,时光纵去,便再也不会从头来过——他和谢紫殷之间,已由当年的九剑划出道道天堑。
他自作了主张,自以为是,他无力挣脱皇权的束缚,他为之失去。
于是谢紫殷便让他能掌控权柄,从帝王的兵器,变作真正的一个人。
而人活在世上,即是不断的得到与失去。
如果……
如果从最开始他只是帝王的利刃,所向披靡的一把刀,不曾真切动过情,爱过什么人。
那动摇一族的杀意亦不能影响他毫分。
只可惜人世间的如果太多,却不能证明什么。
盛京开始没日没夜地下雪。
雪落在瓦片上,陷进石板中,结在窗棂间生出霜白,也开始让霍皖衣觉得很冷。
他去求见过叶征。
他未曾弹劾谢紫殷,只是为自己伸冤明辨,奏折里的字字句句,没有一字说过谢紫殷的不是——他甚至刻意没有提到谢紫殷,唯恐被旁人设计。
但是传下来的圣旨如此严厉——若是出于谢紫殷的想法,因着他的刻意包庇,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但是得他拜见的帝王神色沉沉,容颜满是不悦。
“这件事不许再说。”叶征道,“君无戏言。”
短短四个字便将这桩事做了决断。
霍皖衣未曾想到会是这般。
他记得那时难得没有下雪,可整个皇宫,都十分冰寒。
叶征同他说:“你只需顾好你自己的事情。”
天光正亮。
“今日霍相大人又来了。”解愁一边说着话,一边将窗前的帘帐收起,让天光映照进屋。
谢紫殷懒懒靠坐在桌前,斟了杯清茶道:“他接任丞相之位,就这般清闲,无事可做么?”
“是不清闲的,”解愁察言观色,多说了句话,“但是总要见一见公子。”
谢紫殷笑了起来:“见我这个将死之人?解愁,你怎么开始为他说好话了。”
“奴婢不会揣测公子心意,但公子也不能阻止奴婢说实话。”
“所以你认为我应该见他?”
“若是公子想要一刀两断,便要当断则断。若是公子不愿意,那迟迟不见,只会磋磨去他人真心。”
谢紫殷饮了口茶:“哪里来的真心?”
解愁道:“不管是谁的真心,公子今日不见,也总有一日要见。”
“从前在相府倒是不知道你有这么多话。”谢紫殷道。
“因而当初奴婢心中藏着秘密,谁也不能说,但现在奴婢不再需要隐瞒什么,自然无事一身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罢了。”谢紫殷放下茶杯道,“我可以见他。”
——这还是很像以前。
霍皖衣想要见到他,总要费很多时间,想借口,找办法,否则难以遇见。
霍相大人分明权倾朝野,想要见一个人,却还需要得人通传,得他允肯。
世间怎会有这般道理。
偏生他们习以为常,好似这般才是最合理。
霍皖衣走进屋时,肩头的雪色很深,他避开解愁伸来的双手,自己解下披风抖去雪花,几步走到谢紫殷身前,细细看他的神色。
“你见我是想说什么?”谢紫殷不闪不避地迎着他的打量,问话的语气亦很随意。
霍皖衣道:“我只是想看一看你。”
谢紫殷道:“那你现在看过了。”
“……是,我看过了,”他坐到谢紫殷身旁,目光还凝在那道身影上,“我有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