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尉大人,小心脚下啊。”
贾翰终于回过神来,心中也明白对方身在牢中也未向旁人表述身份的缘由,只是说话的声音难免紧张了些。
“那、不知下官有什么可以帮到二位的,请尽管开口。”
“确实有个事得向你打听一下。”
“恩公请讲。”
肖南回示意对方凑近些,随后半遮着嘴、压低了嗓子。
“你能带我去见见那沮水河的河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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蠡州娄县,鱼米之乡。
缓丘青峦,湖泽密布,年年和风细雨地呵护着的土地,哪怕只是一个小乡、小村,人人也都活得闲适富足。
日头西斜,从沮水江面返回的小舢板们熟练拐进四岔的水道,挨家挨户地贩售新打上船的小河虾,成群的水鸟呼啦啦地跟着船跑,一个个吃得是溜光水滑。
肖南回眼向窗外望着,手又狠狠落下一筷子。
那出锅的鲈鱼脍瞬间便没了一半。这已经是今晚的第三条鱼了。
贾翰在一旁看得有几分愣神,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叫一条,那女子终于放下了筷子、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嘴。
“这身子到底是不如从前,实在没什么胃口。话说我也算去过不少州县,怎地竟不知道还有这般滋润的地方?”
贾翰不知该如何接话,一旁的男子倒是神色自若,抬手轻轻将女子嘴旁的半根鱼刺摘下。
“蠡州多年没有战事,你没来过倒也正常。”
肖南回心思在别处、显然还有些烦躁。
不远处河上那艘画舫又调转了方向,船上四周挂着的彩布纸花随风晃来晃去,让人瞧不清船里的情况。
“这都盯了小半个时辰了,怎的还没有动静?”
贾翰闻言正色汇报道。
“我听探子说,落日后这画舫便会沿着这水道两侧的客栈招揽生意,只是除了偶有醉酒的船客落水外也并无异样,要等到天彻底黑了才会带贵客去见那河神。”
同姚易混了那么多年,肖南回瞬间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招揽生意?什么生意?”
对方问得如此直白,倒把那贾县尉问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就......那种生意。”
肖南回明白了,看了看贾翰又觉得有些想笑,想笑之余又有些羡慕那田薇儿。
她转头看向身旁正慢条斯理剥虾的人,故作不解道。
“你知道是什么生意吗?”
夙未将一叠剥好的虾子放在女子眼前,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答道。
“烟花柳巷、风月之所,男欢女爱、酒肉生意。”
女子不说话了,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剥虾的人无辜眨眨眼,慢悠悠地推卸着责任。
“我从前也是没见识过的,都是你带我开了眼界。”
那扭过去的半边面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染上一抹尴尬的颜色,好在下一瞬,不远处的画舫终于悠悠靠了过来,解了她那莫须有的困局。
“总算来了。”
天色将将擦黑,江水颜色似乎渐渐变得浑浊,连着天灰蒙蒙的一片。
那画舫终于七拐八拐地停在了楼台旁,甲板放下,一双少女一左一右出现在船舷两侧,看着不过十六七的年纪,竟是对孪生姐妹。
两人神态不似一般风尘中人那样谄媚,反而透着一股清冷疏离,反而更引人好奇探究。
肖南回从衣襟中掏出一早准备好的纸花和银票递了过去。
“我们有要事想要请教先生,不知先生今日可愿见客?”
两名少女上下打量了一番三人,不着痕迹地收下东西,又上前细细检查了一番,没有发现兵器,这才恭敬让开身后的那副木楼梯。
“恭请三位贵客入二楼雅座。”
第178章 后记·沉舟侧畔(下)
袁三娘已经盯着二楼雅座外那叫老郑的杂役小半个时辰了。
老郑一脸麻子,兴许不到五十的年纪,瞧着却有六十好几。那张总是有些邋遢的面容今日格外呆滞,正撑着两只肿眼泡、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的雅座瞧。
这老郑虽说是半年前才来的船上,但自称从前是做过这门生意的,待人接物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怎么今日瞧着竟有些露怯呢?
要么是惦记上了赏钱、要么是惦记上了人家的私财。总共就这么些小心思。
袁三娘这般想着,迈腿上了二楼,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一把揪住往旁边隐蔽处退了两步。
“瞧你这眼皮子浅的,怕是都没见识过比县尉大的官了吧?竟能没出息成这样,我这船上要是哪个都似你这般又贪又懒,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老郑低着头不说话,只偶尔抬下眼皮,仍是望着那雅座的方向。
袁三娘气乐了,扭头望向身后。
“我倒要瞧瞧,是什么大罗神仙值得你如此......”
吐了一半的话头蓦地打住了,她的脸也顿住了,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不远处靠窗第二位雅座。
那雅座中的男子一身月白衣裳、穿的很是素雅,浑身上下除了那一支玉簪再无旁的装饰,修长的手臂半支着身子、微侧着头,眼神并不落在正中那些舞姬的妖娆身姿上,左手在琴案上随意拨弄着,弹出的声音却教人不由自主地丢了几魂去。
她瞧得出神,冷不丁一张脸缓缓移到了她的视线正中,却是那男子身旁的女子。
那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用一对塞得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将那男子的脸挡了个严严实实。
袁三娘莫名有些心虚,正要收回目光,下一瞬那男子一把将女子拉入怀里,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似乎示意那女子将桌上剥好的蜜柑喂到他口中。
女子笑嘻嘻地掰开一瓣汁水饱满的柑肉,却在离对方半寸远的位置停住了动作,一转头尽数塞进了自己嘴里,随后耷拉着脸推开那男子,拍拍屁股站起身来,那男子见状将琴案推开、也起身跟了过去,江上晚风吹起他月白的衣衫,衬得他身姿比那两岸细柳还要柔软飘逸。
两人离开雅座去了甲板上,袁三娘的视线便像粘了蛛丝一般跟了过去,从里挪到外,又从一边挪到另一边,直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船头的夜色中,这才一个机灵清醒过来。
她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
怎么回事?莫不是那沮河的河神当真显灵了吧?
想她做这行当也有十数年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怎地还会如此失态?定是晚上那桂花酿喝多了一盅,才教人昏了头。
袁三娘摇摇头,再转身的时候那老郑早就不见了踪影。她低声骂了几句,匆匆往船上小厨的方向而去。
今晚的事可不能出了岔子。
甲板上,肖南回余光瞥见袁三娘离开的身影,这才丢了手中已经捏瘪的蜜柑,小心四处查看起来。
男子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生气了?”
“别闹。”
她故意不去看他,一副正当紧要关头、分身乏术的样子。
可她身后的人却显然没这么好打发,将扮苦装惨、戚戚艾艾的功力发挥到了极致。
“她要看我,我又能怎么办呢?你要是不乐意,下次我便将脸遮起来。若再不行,你便将我锁在客栈吧......”
肖南回知道她再不做点什么,对方就要彻底“构陷”她于不仁不义之地了。
她飞快转身,抬手覆上男子的嘴唇、示意他噤声。
不知怎的,方才热闹喧嚣的丝竹声、鼓乐声、谈笑人声通通不见了,气氛瞬间安静下来,只余江水拍打船身的声响。
她微微从那飘荡的纱幔后探出头去,只见方才歌舞升平、人生喧闹的雅座厢房,如今不见一名乐师舞姬,宴饮宾客纷纷倒伏在案前,似乎上一瞬还在沉浸酣乐,这一刻便陷入沉沉睡梦之中。
她下意识掩住口鼻,可细细嗅了嗅又并未察觉什么异样。
雅座角落里随即传来些动静,却是一名腰缠玉带的大肚子男人和一位戴着帽帷的少妇。她望着那二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雅座与雅座也是有分别的。
只有那些给了纸花的贵客喝得是清清白白的佳酿,而其余的那些怕是掺了东西。
肖南回正寻思着,贾翰从船舷另一侧小心靠过来。
“这是要开始了?”
她刚要说什么,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捂着某人的嘴,连忙放下手来。后者瞧她一眼、并未说话,却抬起一根手指摸了摸嘴角。
贾翰看看她、又看看那安静的男子,突然之间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自主地踉跄了半步。
那两人此刻却异常默契起来,一左一右绕开他、并排走向前。
“要开始了,我们走吧。”
贾翰深吸一口气,半晌才跟上前。
画舫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江面上,四周黑漆漆的,几乎分不清水面与江岸,只船头一盏孤灯同天上圆月相映。
油灯下,那对孪生少女就跟在袁三娘身后,两人抬着一只半人高的纸船,小心放入江中。
今夜无风,江水平缓。纸船随着江水晃荡着却并未飘远,船上隐约露着半盏火油,黑黢黢的同那江水一般颜色。
袁三娘便带着几名披蓑戴面具的杂役对着那江水念念有词,随后又是一番听不真切的吟唱。
肖南回一脸莫名地瞧着,终于忍不住低声询问身旁“高手”。
“她念得什么?经文?咒语?还是祭词?”
夙未停顿片刻,如实回答道。
“听不明白。”
他都听不明白,还有谁听得明白?八成是瞎念的了。
她心中那紧张放下了三四分,可一旁贾翰却不知其中门道,仍忧心忡忡。
“这几艘画舫上的东家都是登记在官家的私妓,此前倒也未出过什么乱子,今日若非两位恩公提起,当真不知同那河神一事有关。谁曾想今日一瞧......”
肖南回摆了摆手,示意贾翰不必多说、静观其变。
她也是蹲了几天才跟到这来的,定是不能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那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仪式终于结束了,袁三娘示意那第一位贵客上前。
“不知贵客有何心事想请教先生?”
只见那大肚子男人对那紫衣少女耳语一番,粉衣少女则提笔在一旁血红的信笺上落下一行簪花小楷。
男人语毕,在那对少女的示意下,从身后那匣子里取出三只布袋,依次放入那水中纸船里。
肖南回眯起眼仔细瞧着,不意外地看到那袋子内露出的一点金光。
她身旁的人显然也看见了,原本一直紧握着她的手终于慢慢松开来。
没人比他们更了解那些隐秘之事了。甭管是山里的、河里的、还是哪里的神,都是不喜欢金子的。他们想要的东西远比金子贵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