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州牧,陛下到底要你三更半夜在这做什么?”
“托肖大人的福,捉奸细。”
“奸细不是......”
奸细不是你吗?
后半句话她没好意思说出口。
这不能怪她,这人实在太过可疑。
鹿松平看了她一眼,不费吹灰之力就读懂了那女人的后半句话,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都说兵如其人,肖大人这□□确实威武,就是可惜打不了弯。”
他这是在讽刺她吧?讽刺她脑子转不过弯?
“哼,就算打不了弯,也能同你斗上个三百回合。”
这是说起那晚在康王行宫的事了。
不知怎的,鹿松平面上神情渐渐变得有些奇怪,他盯着肖南回的脸看了片刻,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三目关强袭乃是陛下临时之举,纪州守军与州牧都是连夜赶来,为行军路线日夜提心吊胆、好不狼狈。我现在倒是明白,为何会如此了。”
对方话里有话的样子,肖南回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倒是揪到其中一点关键信息。
“之前黑羽营在三目关的时候,你是不是也......”
她的话越说越艰难,实在不想问出那个自己都害怕听到答案的问题。
然而鹿松平显然已经知道她要问什么,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毛。
“彼时肖大人浴血奋战,令鹿某甚是钦佩。”
他果然在。
想到当时自己有多狼狈的样子,肖南回只觉得印堂发烫,脑门当中有根筋在跳。
“那是、那是权宜之计......”
然而鹿松平似乎根本没太在意她碎裂的自尊心,兀自收拾起那夜蝠的尸体,转身向山坡下走去。
“在下要赶着回去复命了,肖大人要是还想留在这里赏月,在下就不打扰了。”
某人身轻如燕,一句话未说完,声音已在远处了。
冷风吹过,肖南回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被人利用了一番。
还是利用完一脚踹开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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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大帐内再次人头攒动,众将领与随军大臣无不翘首以盼皇帝的一句答复,好可以赶快结束这场令人心焦的议事会。
皇帝还是一炷香前的样子,脸上不见丝毫疲态,似乎对这场拉锯战颇为享受,一点也不急着结束。
就在众人快要忍受不住,纷纷举手投降之时,大帐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所有人的耳朵都立起来了,不知道这接下来又会是哪出戏。
一声简短的通传过后,鹿松平一身风尘出现在大帐里,顺手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掷,俯身行礼道。
“臣鹿松平,见过陛下。”
鹿松平不是不参加此次议事吗?怎会此时突然出现?
大帐内人人都目不斜视,人人的心都在斜眼看向鹿松平。
这其中不乏蔑视不满的心声,要知道先前有不少人对这个年轻的州牧没什么好感。谁知道康王死了之后,他有没有将那纪州划作了自己的地盘?
“原来是鹿州牧,孤先前准你告假,不知此时为何又出现在此啊?”
皇帝显然对鹿松平甚是宽宥,这叫其余的人又生出些不满来。
原来是可以告假的,早知道就不趟这滩浑水了,平白教他们“罚站”了一个晚上。
“回禀陛下,臣夜狩与军营之外,不曾想却射杀一物,特来交于陛下。”
鹿松平说完,将地上那团黑漆漆的东西展开来,血污夹杂着几撮被打湿的黑毛,赫然是一只死掉的蝙蝠。
账内武将齐齐轻嗤,文官纷纷倒吸一口气。
“鹿州牧是被冷风吹糊涂了吧?如今我等正与陛下商议军情要务,怎有闲心管你那劳什子的黑毛畜生!”
“这等污秽血腥之物,怎可呈于陛下面前,岂非脏了陛下的眼?”
大帐内一时骂骂咧咧声不断,众人将这一晚憋在肚子里的邪火全泄到了鹿松平身上,一个个险些忘了还有皇帝在场。
鹿松平倒是平和的很,只淡淡看着座上者说道:“在下前来,是因为在这畜生身上发现了些东西。”
此言一出,账内又是一阵狐疑的沉默。
颜广见状,上前一步道:“末将愿为陛下查看一番。”
皇帝摆了摆手,颜广便将那只夜蝠原地摆弄起来。
只一瞬间,他便发现了问题所在,脸上显出犹豫的神色。
鹿松平在旁看着,依旧不动声色。
“将军何故沉默?可是那野兽身上有什么发现?”
“臣......臣发现了这个。”
颜广将刚才拆下的布条捧在手里,举过头顶。
账内响起一阵窸窣声,所有人的脚步都不约而同地向前迈了半步。
“那是何物?孤离得有些远,看不清。”
颜广似是下定决心一般,沉声道:“此物乃是一块碎步,末将乍看像是天成军士夹衣下摆的料子。”
这下子,所有人都隐约猜到那块破布是什么了。
原来不是瓮中捉鳖,而是引蛇出洞。
皇帝这一局当真摆的稳准狠。大漠之上,深更半夜,便是孤魂野鬼也跑不出半里地去。
不少人在暗自惊叹,只有一人开始冒汗。
那摆局的人一一扫过账内十数张面孔,兀自装起了糊涂。
“哦?不想天成还有军士如此,悲悯于走兽飞禽,撕下自己的衣物为其疗伤止痛,可谓圣人之举了。”
颜广嘴角抽了抽,只得继续回禀道:“陛下......这碎布上有字。”
“何字?念来听听。”
颜广的声音头一次低了下去。
短短数十字,字字透露着天成最新的行军动向。便连个把时辰前、黑羽营东南后撤的指令都传达的一字不差。
饶是先前有所猜测,真的听到的那一刻还是令人又惊又恶。
众将哗然,随即神情激愤起来。
若是先前还有怀疑光要营贼喊捉贼的,这厢一看瞬间便同仇敌忾起来,恨不能当场将那奸细碎尸万段,以慰平白牺牲的天成将士。
皇帝手指轻扣椅圈,似是有些遗憾:“孤自认治军有所得,不想还是出了这种事,合该自省一番,是否先前太过仁慈。”
朱庭茂掩在广袖下的手,轻轻擦了擦汗,上前朗声道:“臣等恳请彻查此物,必还陛下一个真相。”
不少人站了出来跟着附和起来,皇帝微微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随即看向鹿松平。
鹿松平会意,将一早调查好的结果如实禀告。
“陛下,臣已比对过这封密信上的字迹,但写信的人显然有所遮掩,并无字迹可寻。”
众将面面相觑。
咦?这鹿松平何时这么能干了?
“那发信的人可有找到?”
“臣排查了今晚当值走动的士卒,通过衣摆的残缺发现了此人,正是俘虏营的一名伍长,抓到的瞬间便自尽了。属下无能,未能留下活口。”
听到这一句,某只被汗浸湿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松开来。
他几乎有些控制不住心下翻腾的得意。
皇帝设下圈套为了捉他,但那又怎样?还不是让他糊弄过去了?
只要他足够小心,任谁也不会发现......
“朱大人,何事开心啊?”
帝王的声音冷不丁地传过来,朱庭茂不自觉地一抖。
不,不可能,他面上绝对没有表现出万分之一。
朱庭茂露出一个老实敦厚的表情,恭敬回道:“回陛下,臣是觉得此事实乃万幸,虽说细作还未捉到,但这关键信报却拦了下来。鹿州牧功不可没啊。”
“朱大人所言极是。然,有功之人不止鹿州牧一人。方才那一炷香的时间,孤分派了黑羽营的数位哨岗在高处瞧着大家。有谁回了帐子,有谁去了恭厕,有谁......”皇帝停顿片刻,将目光幽幽落在朱庭茂的身上,“有谁去了俘虏营附近,孤可是一清二楚。你说对吗?朱大人。”
朱庭茂仍然控制着自己没有发抖,但脸色却渐渐苍白起来。
他勉强维系着最后一丝体面,沉着辩白道:“回禀陛下,臣之所以会去俘虏营附近,乃是因为发现了可疑人等,这才想要跟上前去一探究竟。”
“那爱卿可有所发现?”
“微臣无能,那人狡猾的很,三五下便不见了踪影,臣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只得暂且作罢。”
夙远修在一旁冷眼看着,突然开口问道:“既然如此,朱大人为何不在一开始的时候,便叫附近巡防的士兵前来查看?”
众将频频点头,朱庭茂却几乎没怎么停顿便对答道:“在下并不肯定所见是否当真有异,逢此非常时刻不想闹出动静。不曾想却因此惹来怀疑,臣当真是冤枉的很。”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事怕是没个尽头了。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座上人。
皇帝终于有了些表情,似乎是叹了口气。
“爱卿的一番话合情合理,只是事出巧合,偏偏就只有你一人去过俘虏营附近,若再无旁人能为你作证......”
朱庭茂的脸色终于有些绷不住了,他跪倒在地,声音中带上了几分哽咽。
“臣惶恐啊陛下!臣是冤枉的,定是有人嫉恨,才想要构陷于臣、陷臣于不义......”
朱庭茂岁数不小,六旬老臣伏地痛哭,这情景当真有些凄惨。
不少人开始有些心软。
“陛下圣明,许是这其中当真有什么误会,还是查清为好......”
皇帝又叹了口气,似乎也对眼前的情形十分痛心和遗憾。
“爱卿情真意切,孤亦不想为难于你。”那声音就从朱庭茂脑袋上方飘来,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既然你如此赤诚之心,容不得旁人污糟,孤赐你于王座前自裁以证清白,你可愿意啊?”
什么痛心?什么遗憾?都是错觉。
眼前这人,压根就是没有感情的石头。
朱庭茂咬紧了后牙,最后挣扎道:“此事、此事并没有证据直接指证于我,为何陛下就是不肯放过......”
“爱卿糊涂了。孤从未自诩明君,办事亦只信心证,不信旁征。若是爱卿当真枉死,便等孤百年之后再到地府同你赔罪。”
什么?他不服!他明明没有暴露,为什么......为什么......
“来人。送朱大人上路。”
大帐外响起黑羽侍卫的脚步声,朱庭茂终于不能再忍。
他站在大帐靠里些的位置,离皇帝只有五六步之隔,此时事情败露他已无活路,眼中凶光闪过手下已有动作。
上前欲擒他的黑羽将士只觉得手下一轻,那朱庭茂竟然从捆绑的绳索中脱困出来,像是一条滑溜溜的鱼一般,突然便冲向皇帝所站的位置。
一切发生的太快,颜广等人皆大惊失色,只来得及拔出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