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便常常在他面前无从遁形。他就像一面平整光滑、触之刺骨的镜子,总是不遗余力地映照出她的不堪与脆弱。而随着关系日渐亲密,这种感觉越发强烈。当他不愿粉饰太平的时候,那些凉薄平静下的尖锐便会破土而出、深深将她刺痛。
肖南回握紧了拳头。
“我知道......”
“她就死在你面前,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我说我知道了!”
她突然发火、猛地站起身来,手边的杯筷被碰倒,咕噜噜地在桌面上打转。
可不论她表现的多么愤怒,他望向她的目光却依旧坚定平和。
“你还不知道。你若是已经清清楚楚地认清这个事实,便不会在一些无谓的人和事上耽搁纠缠。”
无谓的纠缠?她仅仅是在怀念她的朋友,这样也不可以吗?
“她已经死了,但我的感情还在。”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压抑的悲痛,几乎是在控诉、可又不知道究竟是在控诉些什么,“你难道就没有想要怀念的、想要再见一面的人吗?或者你确实没有。因为没有,所以你才能这么轻易地就说出这样的话!”
说完这些,她跌坐回椅子上。
一种无力和厌恶感涌上心头。尽管她说话说得很大声、态度很激烈,但相反,她深知自己的表现是脆弱的。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她根本没有走出那一夜。
她或许早已放下了肖准,但她失去的又何尝只是肖准。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同她失去的东西告别。
碗中的汤彻底冷了。汤汁变得浑浊,几片葱叶也沉了底。
许久,他伸出手将那冷了的碗汤放到一旁,又另拿过一只干净的瓷碗去盛新汤。
“我有。你失去的东西,我也曾经拥有过。”
肖南回继续沉默,夙未继续盛汤。
“那天日落的时候,母亲从静波楼上跳下。我以为她会落入湖中,但是她没有。她跌在了湖边的寿山石上,当场便血肉模糊、回天乏术了。”
她继续用沉默去对抗那道声音,但梦境中血红的夕阳和陌生女子的身影却不受控制地浮现,与眼前一身月白的男子相重叠,像炽热骄阳与清冷月光的互融、诡异却又和谐。
“我也曾想过要通鬼神的力量再见她一面,不求有多长久、一盏茶的时间足矣。一盏茶的时间,兴许够我问她几个问题。比如,为何偏偏要在那日离去?为何要在与她的孩子重逢之日选择再次离开他?是否是她的孩子做的不够好、才无法留住她?如果他能再努力、再强大一点点,他的母亲是不是就会愿意留下来陪他?”
他站起身来,端着那碗新盛的汤慢慢走到她身旁。
汤碗轻轻落在桌上,热气萦绕在碗口,她的视线一片雾气蒙蒙。
“然而我参遍佛经典籍、贝叶卷宗,也没有找到所谓回魂重生之法。终于有一日我参悟了这一切,轮回往生只是一个幌子,一个勉励生者、宣泄遗憾的幌子。”他拿过她握紧拳头的手,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将带有一点体温的新汤匙放在她手中,“人死不会复生,从死亡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世间了。你之后所看到的一切似曾相识、恍若隔世,都不过只是神留下的谎言罢了。”
他的话很残忍,动作却极尽温柔。
她能够躲过千钧之力的致命一击,却偏偏躲不过温柔的力量。
她盯着手中的新汤匙,那光滑的白瓷上映出的隐约是她压抑悲伤的脸。
死亡的意义远不只是那一刻带来的痛苦,而是很久以后、不论何时,当你再想起被它夺取的那样东西时才会明白:那些失去的人或事永远不会再回来。
她低着头,仍背脊挺直地坐在那里,像是这样便可以用坚强的对抗一切。
“对不起......”
对不起,她不是有意要向他发脾气。
她只是对自己感到失望和迷茫。
她的声音低低的,许久,她才感觉到对方的双臂从身后环住了她,他的气息从身后靠近,停在她的肩膀上、耳根后、跳动的脉搏旁。
“肖南回,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要你即使身在黑暗之中,也要想办法好好活下去。只有活着,你才能去履行许下过的承诺。”
她看不见他的脸,但却仿佛能够看到那双漆黑瞳仁深处燃烧的情绪。
“已经失去过一次的东西,我不会再让它溜走。你且记着,倘若有一日你选择抛下我、弃我而去,便是阴曹地府、炼狱黄泉,我也定会追去。”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耳鬓的碎发,轻柔地将它们别进耳后。好似方才说过的话,不过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叮嘱。
他越是言浅意深、纸短情长,她越是不知该如何回应。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阵响动。
丁未翔匆匆进到屋里来,转身关好门刚要开口,瞬间便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夙未已经起身,若无其事地走到一旁。
她松一口气,又掩饰性地招了招手。
“丁中尉。来,喝汤。”
丁未翔虎目圆睁、如临大敌地瞪着那张桌子和桌子上的汤,恨不能当场使出壁虎游墙、从天窗顶上逃出去。
“主、主子......”
他的主子权当看不见他的神情,慢悠悠走到窗边。
“路可探清楚了?”
丁未翔深吸一口气,板正地立在门旁、依旧离那张桌子远远地。
“回主子,八九不离十了。三日之后,不论对方作何举动,我们定可以先发制人。”
夙未点点头,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三日太久,不如就今晚吧。”
假装喝汤的肖南回不由得一顿。
“可是,那沈石安不是说了会给三日时间......”
“她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男子的声音冷冷地,同方才眼神炽热的样子判若两人,“不仅是她的话,就连当初父王说过的话,也不可尽信。”
“我听她所言,至少知晓织锦一事,似乎并非全然都是骗人的鬼话......”
“所谓谎言,若全部凭空捏造,那便漏洞百出、总能教人寻到错处。多数人都会将谎言掺着真相说出,既能取信于人,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听的人即便觉察其中有异,却不能肯定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可如此说来,她若抱着欺瞒的心态,那织锦一事又要如何求助于她?”
“除去这条织锦,她对我们一定另有所图。探明她究竟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或许就能得知所谓真相。而这远比一条虚无缥缈的预言来得直接准确。沈石安其人心细如发、思虑颇深。当初秘玺现身,整个霍州明里暗里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在自家地盘上丢了东西,再有第二次必定会慎之又慎。一来,她知道我必定对沈家已有顾虑,所以便不能派个太机灵的人在跃原坐镇,这才会有沈林林出现。二来,她故意用佛珠作为交换条件,实则也是一种试探。”
可是,试探什么呢?
若非亲眼所见,应当不会有人知晓那串佛珠的真正用途吧?
然而想起那老妇提起”钟离“姓氏时的神色,以及沈家前后两次对那佛珠的反应,肖南回又不确定了。
丁未翔显然也是这般想的。他方从巨大的尴尬之中解脱出来,又陷入前所未有的忧虑。
“主子应当不会真的要用佛珠去换那不知真假的预言吧?”
“我不会换,她也不会换。”夙未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结论,“因为她想要的,应当另有他物。”
而几乎是在同时,肖南回也有了一番猜测。
“宗先生曾向我提起过,说那天绶是与传国玉玺相配的。如果我们手上这条织锦当着便是那记载着重要预言的天绶,那她实则最想要的东西,很可能仍是秘玺。”
或者说,是它们中隐藏的那个相同的秘密。
可是既然如此......
“那沈石安为何不直接提出要以秘玺作为交换条件?”
丁未翔问出了她的疑惑,夙未却将目光投向窗外正西斜的日头。
“或许她认为这件东西的价码太过高昂,又或许......她其实知道,秘玺此刻并不在我们身上。”
黑木郡之行前路未卜、危机重重,秘玺这般失而复得的镇国之宝,似乎确实没有理由带在身上。
但肖南回却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她记得春猎的时候,他也曾突然将东西托付给她。她曾以为那是一场一时兴起的空城计。如今来看,或许另有原因。
“你是故意不将那东西带在身边的?”
他的目光仍望着窗外,又似乎是在望着远方的某个地方。
“我有一个推测,还未能证实。所以那东西暂时还不能放在身边,不过我托了两个老朋友帮忙看管。他们都是老实人,定会尽心尽力的。”
老实人?这人身边还能有老实人?
肖南回对这话充满怀疑、敷衍地点点头。
想到晚上还有一场恶战要打,她暂且将那疑虑放到一旁,低头大口吃起饭来。
****** ****** ******
仲夏之时日长夜短,但在山里,日头还是会比别处落得早些。
酉时过半,永业寺的禅院里已有些擦黑了。
入夜便没有香客了,寺中烛火用度又都先紧着大殿,偏殿与内院常常都是从日落黑到天光。时间久了,大家也都习惯了,除了当值守夜的僧人会点起油灯,其余人就连起夜也是摸黑的。
晚课过后僧人们各自领了斋饭回屋,烛鱼单独拎了只碗出来盛满饭菜,向着偏殿后的藏经阁走去。
藏经阁虽还担着个藏经的名头,实则也没什么宝贵的经书经文了。在永业寺待过几个年头的小僧都知道,寺里最值钱的东西早让住持搬到大殿后面去了。
本就是偏僻的地方,一到了晚上更是蚊子都懒得光顾。然而今天,那殿阁开裂的门扉内却透出些烛火光来。
烛鱼一把推开殿门,绕过脚下凌乱四散的古籍药典,随手拿过木架上的扇子挥了挥,试图驱散四周的水汽药雾。
殿阁内的木架被挪开,正中摆着个废弃的香案,香案上放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绿色美玉,玉前坐着个白衣男子,背对着门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烛鱼轻咳一声。
“郝施主,开饭了。”
白衣男子转过身来,那双因为饥饿而变得又大又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沙弥手里的那只碗。
他鼻孔微张、鼻翼一阵收缩,那双大睁的眼在看清那碗里的东西后,瞬间便失去了光亮。
烛鱼似乎全然看不见那男子脸上变幻的神情,将手里的碗塞给对方,还体贴为他递上一双筷子。
“这几日雨水足,萝卜和白菜长得都格外好,施主有口福了。”
口福?何时萝卜和白菜也担得起口福这两个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