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抒发感慨,对这突如其来的夸赞有些不适应,想到先前自己也夸了对方,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让她有些不自在起来,她脸一红连忙打岔道:“水缸都干了,我只找到这个。”
她将别在腰间的酒罐子放在地上,又将找来的羊毛毡毯铺在地上。
男人看了一眼酒罐,淡淡问道:“是酒吗?”
肖南回点点头,拿着顺来的银杯倒了两杯,推给他一杯。
那人看着银杯中那汪清澈的紫红色,没有动作:“孤不喝酒。”
她顿了顿,有些不解:“陛下是不喜喝酒还是不能喝酒?眼下除了酒,实在没有可以解渴的东西了。”
他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是在仔细思考这个简单的问题,最后答道:“不能喝。至少现在不能。”
好吧,反正你奇奇怪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若是放在平时,她说不定会刨根问底地问上一问,但如今她实在没有力气开口。
肖南回叹口气,将对方那一杯倒进自己的杯子里一饮而尽。
被宿岩干燥空气蒸腾数月过后的果酒,又酸又涩,透着一股奇怪的香味,喝起来并不爽口,反而有一种油一样的挂嘴感。
“不好喝?”
她摇摇头:“不好喝。”
照姚易那里的云叶鲜可差远了。
想到姚易和云叶鲜,她便不可抑制地想起阙城、想起侯府、想起肖准。
叹口气,她又为自己满上一杯。
然而酒不可貌相,这果子酒的滋味不咋地,后劲还有些上头。
几杯下了肚,她开始有些微醺,盘腿托腮看着四周岩壁上已经斑驳脱落的壁画,只觉得那些飘忽破碎的人影,在篝火的映衬下仿佛活过来了一般。
“陛下瞧着,这墙上的画画得如何?”
夙未瞧她一眼,随即将目光投向四周。
“如不可执,如将有闻。笔法洗练,功法自然。”
她胡乱点点头,其实也没太听懂,只知道是夸赞的话,于是又歪着头细细端详起来。
先前在别梦窟的时候,她只匆匆瞥过这墙上的画,彼时觉得那画中人穿着怪异、还有些近乎赤身裸体,便道是些香艳的助兴图画。如今细细看来,确实和那些粗俗市井的画法不大一样,倒是有些令人疑惑的内容在里面的。
就好比那左边男子模样人,腾云驾雾却披散着头发,双目紧闭、好似半个瞎子。
“这墙上的壁画,画得都是些什么人物?为何瞧着这样古怪?”
“那不是人,是神。”男子微凉的声音在石窟内响起,激荡起低沉的回声,“传说上古的时候,神明会降临在人间,有时还会借用凡人的躯壳,称为降神。这副画描绘的,便是风神临世的时候。”
肖南回凑近了看着那画,金子碾成的古老颜料虽然不会褪色,却在经年累月的风沙中开始斑驳,原本镶嵌的珍珠宝石也掉落大半,但即便如此也依旧可以看出落笔之人对笔下人物颇有深意的雕琢。
“可这画上,似乎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神,一个睁着眼睛,一个却闭着眼睛。一个踏着云彩,一个踏着火焰。”
男人慢慢合上眼:“因为传说中,这风神最后成魔了。”
成魔了?
可若是成魔了,为何还要刻画两个形象出来呢?就像是做这画的人也不知道,那究竟是神还是魔一样。
古时壁画大多歌颂善良大义、批判邪恶堕落,像这般正邪对立、不偏不倚的描绘,是少之又少的。
顿了顿,她又有了别的疑问。
“陛下又是哪里听来的这些鬼神传说?”
“从孤的母妃那里。”他说这句话时,脸上显出一种少有的寂寥神色。像是有些遥远的回忆翻涌出来,侵染了他的情绪,“她常说,史学有时未必就是真实,而传说有时未必就是虚妄。”
他从未说起先皇和她母妃的事情,事实上,就连史书上对他母妃的记载也只有寥寥数笔,只因世人都觉得,那女人是个疯子。
她想起他曾经对她说,疯的人不是他母妃,而是他。
虽然这话她到如今也没大明白究竟是何意思。
即便如此,她仍忧心是自己无意中触到了他的伤心事,于是故意岔开话题。
“陛下这火塘垒得甚好。我先前教过一个岭西胖子做这事,他学了几日仍只能摆出个东倒西歪的鸡窝来。”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先不说夸赞一代帝王善于垒火塘是件多么荒唐的事,她一定是脑子进了沙子才会将他同伍小六那胖子相提并论。
然而还没等她往回找补,那人已接了她的话茬。
“孤有一事,向来做的不好。”
她赶紧借坡下驴问道:“何事?”
“簪发。”
他左手的伤口正在结痂,这让他的动作显得有些慢条斯理,等那手从衣襟中拿出来时,手心便多了一样东西。
一根玉簪子。
“还请肖卿,为孤簪发。”
肖南回接过那玉簪子,整个人一愣。
那是她的簪子,她那日溜进小帐时,不小心落下的簪子。
而她从帐子里顺走的半块韘形佩,此刻就在她中衣的腰封内。
她觉得自己应该开口问一些事情,可那些字眼到了嘴边,却一个也倒不出来。
她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那支不论是样式还是质地都十足普通的簪子,另一只手小心穿过那人肩头的长发。
她没有篦子,只能用手指当做梳齿,小心将发丝梳通,又一捧一捧地分成股,高高盘起。
经历了这些天的波折苦难,这一把乌黑的青丝没有丝毫枯损的迹象,就只是沾了些灰尘,轻轻掸去后,又恢复了以往的光泽。
人们时常歌颂玉的温润,却忘了玉石的坚硬。它是那么的坚不可摧,一般的砂石瓦砾都休想在它光滑的表面,留下一道划痕。
就像有些人生来注定,不是什么人和事都能在他心中留下痕迹的。
而她不是。
她只是这西北荒漠中一粒不起眼的沙子,随风落在哪里都不会有人记得。即便三生修来的福分,能够被人小心装在瓶子里带回家中,她还是日日夜夜地担忧着:有朝一日起风的时候,她终究是要离开的。
而如果她永远地离开了,又会有多少人记挂她呢?
许是方才那半坛子酒在肚子里作祟,肖南回的心绪有一瞬间的起伏,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只能匆匆忙忙将手中的簪子固定好。
那只玉簪静静停在那里,明明只是最普通的样式,在那人头上便好似是一只停在枝头的凤凰。
她的手缩回来,转而移向剩下的半坛子酒。
粗糙的石瓦罐子、劣质辛辣的酒液,才和她相得益彰。
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来,她想起那一日在她目送下走入大漠的田薇儿和贾公子。
他们那时是否也如她现下这般困顿?是否也如她这般随时都有身死的可能?
可他们还有彼此,即使下一瞬便双双罹难,他们的人生也不会如她这般还有诸多遗憾。
“陛下,我还不想死在这里。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做。我在小福居存的十坛子云叶鲜还没取,姚易的铺子里还有我三成银子,郝白那混蛋还没将花虬还给我,我答应了伯劳要带她去海城看泊玉海,还说要用新晋的奉银给黛姨打副新钗,李叔和杜鹃姐还在等我回去,我还没见到义父,我还没告诉他......”
还没告诉他:我喜欢你。
她说不下去了。
她的嘴还半张着,但却因为鼻腔和嗓子眼的酸涩而发不出声音。
如果她是在战场上被人一箭射死或者一刀削掉脑袋,她或许根本不会有时间在这里想这些令人难过的“如果”。
可偏偏这等死的时辰被无限拉长,令她凭空生出许多不舍来。
她的人生只过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中她每时每刻都在说服自己要知足、要懂得感恩,因此她从不敢去奢望很多东西。她知道有些东西从来不属于她,而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会让自己不快乐。
但是就在此时此刻,当她短暂的人生即将面临终结的这一刻,她还是有些难过。
如果,如果她其实值得更好的呢?如果有些问题的答案其实并不是她想的那样呢?然而她的卑微和懦弱,令她错过了这些答案。
如果她今夕死在这黄沙之中,她将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答案。
不会知道,某个人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她的存在。
“说完了吗?”
男子的声音蓦地响起,听着比平日里还要沙哑。
随后,他慢慢抬起左手,摸了摸头上的发髻,似是有些叹息。
“这簪发的水准,实在是有些寒酸。”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水了,但她从对方的声音中除了沙哑,听不出任何疲倦和痛苦。
肖南回的思绪生生断住,吸了吸鼻子没敢开口。她怕一开口就会发出难听的哭腔,不仅十分的丢脸,还会显得她十足的矫情。
“倒不是些要紧的事,回阙城后,你可以一一去做。”
说完这一切,他转了个身,用身体挡住了从洞口吹进来的风。
火塘里那一小簇火苗似乎又活过来些,坚强地挣扎着,维持着最后一点光亮和温暖。
肖南回眼眶里蓄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泪水啪嗒啪嗒地打在干冷的石头上,不一会就蒸发得一点踪迹也没有,就像她根本没有哭过一样。
她这一刻的脆弱,天地间除他之外不会再有人知晓了。
第88章 降神
不眠不休地赶路,加上精神高度紧张,肖南回已经连续三天没怎么入睡过了。而那坛子陈了的果酒,让她有些陷入了情绪发泄过后的疲倦。加上先前一直风餐露宿,如今头顶有了一片遮风挡雨的顶,这种安心的感觉令人不自觉地有些松懈下来。
虽然再三提醒自己需要保持清醒,她还是陷入了短暂的昏睡之中。
她没有做梦,只是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了尖锐的鸣叫声隔着层层岩壁、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随后便猛地惊醒。
原地又仔细听了一会,她确定不是自己睡迷糊了。
是夜枭的声音。
此刻的欣喜之情难以用语言表达,她只觉得四周黑漆漆的天色都要亮了起来。
顺着风吹进来的方向,她很快便找到了最近的通往外面的洞口,将脑袋探了出去。
不远处的山丘还蒙着夜色,天际线上隐隐泛着浅青色,那是晨光熹微的颜色。
她方一探出头来,那鸣叫声瞬间便近了些,她使劲仰着头向着天空的方向望去,果然便见到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正在半空之中盘旋。
她打了个简短急促的呼哨,那身影一个俯冲,迅速便落在她跟前。
看着那熟悉的、圆溜溜的身材,肖南回简直热泪盈眶。眼前的若不是个麻点畜生,她可能会给它一个大大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