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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 八条看雪 3531 2024-05-24 00:00:00

“陛下伤了心脉,三日才从鬼门关走回来,如今怎可这般糟践自己?”

男子苍白的脸上不见怒气,只有无尽的萧索,昔日那双如古井般沉静的眸子如今已似深渊一般,只瞧上一眼便教人喘不过气来。

“普安咒曲意高远,最是清心定神。孤若停下,怕是再难回头。”

内侍官声音带上了几分哽咽,不知又回想起了什么,许久才慢慢道。

“过往二十多年,陛下都是这般熬过来的。这一回,陛下一定也可以的。殿外丁中尉带人候着了,陛下再等等、只要再等等......”

等?他已经在这无间地狱中等了太久了。

他不知道,原来时间是这样一件折磨人的东西。

以前他从未觉得那刻漏中滴下的水珠有何煎熬可言,更不知何为光阴寸金。他在塔中的那些年最擅长的事情,便是与那无穷尽的虚无岁月抗衡。

可眼下,看着那血珠在弦上缓慢地滚动着,就如同他的心在刀尖上凌迟而过。

“瞿墨那边,可有进展了?”

“今日已炼了第三炉了,嵩灵山的观长方才也熬不住了,如今只剩下他一人。陛下若想知道详情,小的这便差人去问。”

“不必了。”男子几乎顷刻间便拒绝了,他不问便不会听到那可怕的结果了,“出去吧。”

单将飞将那已经冷得彻底的药碗撤下,重新换上新热的汤药,数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临走前,他将一早备下的干净外裳披在那人身上。

“陛下要的衣裳,小的差人找到了。”

月白的衣料轻盈柔软,早已不适合眼下的时节。可眼下哪怕只是多一件薄衫、能遮一遮他胸口刺目的血迹也是好的。

单将飞不敢再留,低头退下。

琴声再次响起。

只是这一次换了调子。

抚琴的人自己也不知是怎的,指尖落下、弹出的却是他从未抚过的曲子。甚至也不是任何一首有名字的琴曲之一。

那曲调甚是熟悉,似乎是段民间小调。只是这小调中缺了几句,只重复着前面几段旋律。

抚琴的手一顿,他终于想起为何这曲调只有几句,因为他并不知道那整个调子是什么。在那个寂静、只有萤火相伴的沼泽夜晚,她在他面前哼起过的那首小调,便只有那几句。

他笑了。那笑却随即凝在那里,最终化作无法掩饰的悲凉。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段音律,三日未合眼的困乏与麻木交替侵蚀着他的意志,恍惚间他已伏在琴案旁,昏昏沉沉、难分昼夜。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微脚步声在殿外响起。

那声音时重时轻、时急时缓,最终停在了他身前不远处。

琴弦上的手指一动、勾响一声琴音,男子睁开眼、撑起身子向前望去。

晃动的幢幡下露出一双赤着的脚来,那双脚徘徊着、犹豫着,终于靠近了些。

下一瞬,古老的幡帛轻轻分开一条缝,她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探进头来。

她的眼睛依旧是熟悉的神采、见到他的那一刻几乎放出光来。

“我听到有人弹琴,调子有些耳熟,便摸黑走过来看看,没想到真的是你。”

他没说话。他说不出话来。

她见他不语,瞬间便有些局促了,站在那条摆动的幢幡下面,左手摸摸幡上的金线、右手挠挠散乱的头发。

她只穿了一件中衣,头发也是披散的,但身上处处整洁,素净的脸上生气勃勃地透着血色。

她醒了?她已无恙了吗?单将飞是如何当差的,为何没人来报?为何是她一人跑了过来......

可他突然便明白过来了什么,几乎是踉跄着站起身来、一步步向她走去。

可临到最后一步,他却又停住了。

伸出的手就那么停在那里。他不敢再上前,更不敢触碰对方。

因为他知道,眼前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幻影而已。

但她显然没有察觉,一个劲地盯着他瞧。

“怎么了,你不开心吗?”

他终于开口了,嗓音沙哑地像是掺了沙子:“你怎么......会在这?”

她似乎想起什么,脸上一红。

“我怎么会知道......”

她似乎急着岔开话题,围着他转了一圈,抬头看大殿顶上的图案,又扭头去看殿外的天色。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轻声道。

“方才子时刚过,我在弹琴。”

“你先前不是说手伤了、再也弹不了了?难道是说来搪塞我的?”她又凑近些,脸上有毫不掩饰的偷笑与得意,“这次被我抓住了,你算是躲不掉了。不如就弹一首来听听呗?看看那南亭手记上写的究竟是不是胡说八道。”

他怔怔看着她,一瞬也不愿意移开视线。

“好。你想听什么?”

她是没料到他答应得如此痛快,面上明显一窒,随即心虚地别开脸,想将那副绞尽脑汁的模样藏起,半晌终于回想起那首曲子的名字。

“就弹圯桥进履。”

“好。”

他几乎是拖着脚步回到琴案前,做过无数回的转身、落座、起案,他却仿佛第一次做一般艰难。

盯着那琴弦上干涸的血痕,他迟迟无法落下第一个音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坐在这里奏圯桥进履。他们的相见如此不易、本该有许多许多别的事要做。可她想听他抚琴,他便坐在了这里。

心尖上的利刃又开始拉扯撕磨,他已分不清那是伤口引发的疼还是灵魂深处的痛。

然后,她隔空抓住了他颤抖的指尖。

“好了,我骗你的。我其实也听不明白,你别为难了。”

这一次,他却始终低着头了。

他不敢抬头,但他知道她正已怎样真诚又小心的神态望着他。他不敢看那张脸,因为他知道只需一眼,他便会瞬间自溃难抑、破碎不堪。

女子察觉出他神情中的绝望和伤痛,虚无的指尖轻轻落在他眉间。

“你定是有什么烦心事了。不要担忧,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同你一起的。你若有危难,我定不会坐视不管。你且放宽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只要她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如果她不在了呢?

他抬起头来,只来得及捕捉到她最后一次匆匆回头。

“好像有人在叫我,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你莫要不开心了。”

她的身影交错在那翻飞的经幡里,在光影中渐渐远去模糊。

“不......”他猛地推开琴案、疯了般向她扑来,“不,你不能走......”

琴额落地,岳山破碎,弦断音绝。

他惶然四顾,大殿上却只剩下他一人。

大殿上从来只得他一人。

原本寂静的殿门突然起了风,千盏油灯顷刻间熄灭。

白衣郎中孤零零地里在大殿门口,白色的衣衫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不知已站在那里多久了。

“陛下。草民已尽力了......”

暗哑的声音从大殿深处传出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又令人平白生出许多不安来。

“是生是死?”

殿门前的身影闭口不答。也许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孤问你,她是生是死?”

“一息尚存,但......”话头戛然而止,郝白只觉得接下来的几句话说得比吞针还要煎熬,“人固有生死一劫,不过早晚而已。陛下一心向佛这么多年,这些道理想必更加通透,不如趁她音容尚在,去瞧她最后一面罢。”

黑暗中那看不见的人发出一声轻笑。

什么劫难,不过是苦命的人安慰自己的借口。因为避无可避,所以只能承受。又宽慰经历劫难的自己,捱过这一次便能得到飞升。可旧劫一去新劫又来,便又说生死最大,于所有人而言最是公平。

可对他来说,死亡根本算不上劫难。秘玺、白氏、众生相、神魔预言......那些腐朽的前尘旧事,通通都不是他的劫难。

他的劫难是失去她。

大殿上原本轻轻晃动的幢幡突然便静了下来,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那幢幡之后酝酿着、聚集着。

“你不是自诩医术高明、非死不救吗?你不是药到病除、能通鬼神吗?你不是连邹思防那混账东西都救活过吗?为何救不了她?为何?!”

白衣郎中嗫嚅着不敢开口。这一次是因为他本就没有答案。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直教人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然后,他听见那黑暗中传来一声清响。

细细的,像是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随即是一阵噼噼啪啪、摩尼坠地的清脆声响。

他呆呆望着脚下,只见一粒珠子从幢幡后的地面滚出、缓缓停在他脚边。

他认得那珠子。当初他便是用那其中一颗做了药引,救了邹思防。

“陛下......”

他再次张口,只觉得声音晦哑、带了颤抖。

“陛下,草民惶恐......”

他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突然便似被那幢幡深处的黑暗吞噬了一般。四周安静地几乎令人产生耳鸣的错觉。

片刻停滞过后,虫蚁啮噬一般的细碎声响逼近来。先是那些幢幡、然后是头顶木梁画栋,再然后是大殿正中那尊佛像。他看到一切的一切都从轮廓开始化作尘埃,被看不见的力量吞入那黑暗之中。

他转过身想要叫喊,一阵巨大的推力从他身后袭来,侵蚀着他后心衣裳的布料。他只来得及踉跄几步、跌出殿门。

夜色中,看不见的风刃像夜行的恶鬼一般从永业寺的大殿中钻了出来,不断旋转着、膨胀着、吞噬着周遭的一切。

一道月白色的人影他缓缓走出殿门,胸前疯狂生长的血线似树枝叶脉一般萦绕在他四周,将他整个人衬托的更加惨白。

他捂着心口、站在那旋涡的中央,低垂的眸子缓缓睁开,两个漆黑如洞的瞳孔扫过院中草木石瓦和错愕不定的人群,声音空洞飘忽。

“孤想见她,她为何要走......”

他每向前一步,风鸣声便更盛一成。

三步过后,院中那棵三人合抱的苍天巨柏连同大殿前种下的一顷金茶梅,已顷刻间被那风刃啃食殆尽、化作尘埃飘散在空中。

可怜那院子里的一众除魔卫道之士,实则大半辈子都未见过一个货真价实的妖魔鬼怪,今日得以亲眼所见,当场便晕过去了四五个,其余的像是被吓傻的狍子一般呆立在原地,直到丁未翔抽出刀来一声怒吼。

“都愣着做什么?上啊!”

众道士法师慌忙掏出各自法器,念经的念经、写符的写符,诵咒的诵咒。

一通乌七八糟、手忙脚乱的应付之后,所有人已被逼到了院墙底下,再无路可退。

一空独自抱着经卷,仍不屈不挠地念着咒。

作者感言

八条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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