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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 八条看雪 3635 2024-05-24 00:00:00

他挡开她的攻势,反手便将她置于险地。

“今日之事也已成定局。潜龙勿用,败军之计也。昔日教你的道理,如今还不明白吗?”

“兵法军律、胜败输赢,难道都比不上人命吗?”一招为成、一招又起,她将手中的剑挥出了残影,“即便你不再是天成将领,他们却还是天成将士、你亲自带出来的将士,你便忍心看着他们这样去送死?!”

剑锋被震开,她扶着酸麻的手腕看向对方。

黑白混沌之中,一袭布衣的将军站在雾气中,好似一道鬼影。

“此处没有青怀候,亦无肃北大将军,只有肖家未亡人。说到底,你也是肖家人,如今这般兵刃相向,又是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

“从你在斗辰岭抛下我的那一刻,我便不是肖家人了。”她努力将这一切说的冷酷肃杀,但声音还是无法抑制地带上了几分哽咽,“就算我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家,但天成还在。家国天下的道理是你教给我的,如今是你背叛在先,又有何资格来质问我的立场?!”

她话音落下,空气一时凝滞。许久,站在对面的人才沉沉开口。

“彼时我以家国安危为重,肖黛以天下存亡为先,可最终我们落得了怎样的下场?!家破人亡、生离死别。而这一切,不过都是因为他夙家为保自己千秋大业而生的一点猜忌!是天成背叛肖家在先,又有何颜面来指责我的背叛!”

她自知无法辩驳,但仍心绪起伏、难以自已。

她想说,可你不仅背叛了天成,也背叛了我。可到头来望着那张痛苦与悲伤遍布的脸庞,她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血与汗胶着在一起、拧地掌心生疼。

“你说的这些,他当时并不知情。这一切也并非他所作所为,他没有做错什么。”

“那肖家又做错了什么?!”说完这一句,肖准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他身上流着夙家人的血液。最是无情帝王家。昨日之景若再重现,你怎知他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不会。

他做事向来有些狠绝,他的心思她也从来捉摸不透。可她下意识便有了这样的答案。

可她还来不及回答,肖准便再次挟枪而来。

这一回,对方显然不再留手,要将这一场决斗速战速决。

肖家的枪法她再熟悉不过,可唯有一招没有习过,便是截杀。她已在那招中败过一回,平弦也因此折断。这一杀招对她来说,心理上的畏惧远大于招式上的劣势。

枪,至刚至强之物也。大开四方,临敌不退,水泼不能入,石矢不能摧。

而她手中之剑只有两尺七寸,习得剑法也不过数天而已。她越是强攻、越是败退,越是急于破枪法,越是处处掣肘。

又是三招虚实连击,她应对不暇、只得横剑挡下一抨。解甲单薄的剑身正面迎上,硬是靠着一股意念生生抗住了这一击。

铜与铁对抗摩擦的吱嘎声带着震颤从剑柄传递至她的腕骨、大臂、上身,令她想起当初平弦被斩断那一瞬间的感觉。

虎口开裂、鲜血如注,她紧紧握着剑柄苦苦坚持着。

血顺着剑身缓缓淌下,在那光滑朴素的剑身上流下一道红色的细线,仿佛是那剑身开裂了一般。

恍惚间,她又想起了伯劳。

不知在那寒冷彻骨的夜晚,她落败前的一刻是否也看见的是同样的情景、经历过同样的心情。

力竭而战,却步步绝境。

她突然记起李元元教她剑法最后一式时的神情。那是一种可以斩断一切的决绝,不留退路、也绝不后悔。

以退为进,舍生而取义也。

若要挥出一记重击,往往需要先后退半步。

或许一切的解脱不是抓牢不放,而是学会放手。

双膝屈下、右腿后撤,苦苦维系的平衡在这一刻溃散,枪头带着千钧之力向她袭来,而这一回,她没有再去抵挡。

银色枪头带着锐锋险势劈落,重重嵌进她右肩之上。鲜血瞬间湿透半边臂膀,钻心的疼痛令她呼吸一窒,随即与心底揭开的疮疤混为血肉模糊的一团。

从命运书写他与她的羁绊、用她的成长去补偿他失去亲人的痛时,注定便会有斩断羁绊的那一天。

握剑的手一松,解甲应声而落,顷刻间被另一只手抓牢。

左手剑逆势而起、扶摇而上,游走出拆魂的最后一式。

肋下三分、内股脚踝、最后沿脊骨而上、天顶而出。薄而寒凉的剑锋贴着将军的背脊钻出,直奔颈间而去。

原来拆魂的精髓便在于此,越是决绝不留余地,剑锋便越是流畅迅速疾。

原来剑可以这般快。快到她还来不及反应,便已成生死定局。

她已杀红的眼在这一刻突然清明。

剑锋堪堪停在他的后颈处,运气流转时的清啸声仿佛还在剑尖。

“你输了。”

剑锋下的人沉肩欲挣脱,被她又逼近三分。

“你若再动,我便只能废了你的胳膊!”

肖准嘴角轻轻扯动,声音坚定。

“肖家满门英烈,岂有不战而降之人?”

“面对敌人才有降不降一说,对着自己人、怎能算是降?!”

他半侧过头来,她却不敢看他那一半神色。

“那便杀了我吧。”

她的手微微一抖,不知是力竭还是彷徨。解甲的剑刃就悬在他颈侧,顷刻便能见血。

“杀了我。我让你杀了我......”他缓缓闭上了眼,可语气中的决绝不比她少半分,“事到如今,你我都已进退不得。我长你十数,便由我替你上前半步、做这了断之人罢。”

话音未落,他已凑上她的剑锋。

她猛地抽手、解甲抬起,他落了个空。

“只是寻死便能了断一切吗?若是这般,活着的人岂非可笑?”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话说得诚恳,“你同我说过,每一次上战场前,都要回想一些好事,这样才能让自己好好活下去。你比我年长十数,难道心中牵挂还不及我吗?”

肖准睁开眼,眼中却无光亮。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念及父母长兄,莫说边疆十年,便是炼狱数十载,也耗得起、熬得住。只是如今府中空落,已无人盼我归期。”

她俯下身、目光与他平视。

“府中怎会无人?我还在、我还愿做义父的家人。只要你愿意,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她急声说着,迫不及待地等待着他的动摇、他的回转,可她却再没有听到那个答案。

扑地一声闷响,她缓缓低下头去。

带血的箭头、纤细的箭杆就这样穿透了将军的胸口,鲜血从空心的箭杆中流出,飞溅进了她的眼睛里。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叙旧了。”细细弯弯的白角弓缓缓垂下,握弓的手白皙瘦弱、带着一股无辜之感,“只是一个祭坛上可不能有两样祭品,你能理解我吧?”

握剑的手颓然垂下,手腕上的颤抖传遍全身,她只觉得有什么被击碎瓦解,正如流沙般从指尖溜走。

“南回......”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僵硬地凑近他,只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留下最后一声长叹。

“对不起......”

将军的身体变得沉重,像是有什么轻盈的东西在这一刻离开了他。但她仍没有松手,只低头看着手中沾满血污的剑。

“是我不好。若上一次我手中有剑,我是不是就能留住你了?那样的话,现在一切是不是就都不一样了......”

“即便从头来过,结果也还是一样。他的命早在十几年前便已经注定,不管曾经分出多少支流、经过多少曲折,最后终究还是要汇集在一起、走向同一种结局。”说到这,女子停顿片刻,有些惋惜地望着地上那被一箭穿胸的男子,“他太懦弱了,不配站在我身旁。”

臂弯中的身体渐渐冷去,她缓缓站起身来,转头望向身后的白允。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四周的雾气好像淡了一些。她方才不过能见方寸之地,现在却已经可以模模糊糊看见数十步开外的人影了。

“他为你抛弃了一切,如今却只得到了懦弱二字吗?”

“他不是为我,他是为他自己。”那身影又离近了些,依稀还是那张凄美中透出些许倔强的脸庞,“不论是家门之仇,还是故爱之恨,都是他一人命运的沉浮,他既心怀仇恨,便会为我所驱使。如今你亦如此。”

她努力压下心头想要将对方撕碎的欲望,告诉自己一切还没有结束、必须冷静下来,随后提剑割断半边衣摆扎住肩膀上的伤处。

“你是否忘记了?你那幼弟仍在天成手中。听闻他已被送去天牢,你若一意孤行,他的下场恐怕也不会好过。”

“这便是你的底牌?”女子低下头来,半边长发遮去脸庞,似乎有些泫然欲泣,可再开口时声音中竟还有几分笑意,“我那父亲愚蠢又固执,生前总是对他给予厚望,又为他取名止,认为白氏一族的厄运可以在他身上得到终止。可人果然还是不能太过贪心,他既已有了聪慧隐忍、任他摆布牺牲的长女长子,便不该去奢望到老得来的幺子能比他的兄姊还要优秀。那孩子便是他的报应,他如此残忍对待他的子女的报应。”

肖南回死死盯着那道模糊的身影,许久才慢慢开口道。

“你不是白允。她即便心狠,却对义父有过真心,更视家族荣耀高于一切。你是谁?”

“我若伏诛,白家永世不得翻身,他就算活着,也不过是叛臣逆贼之后,连阙城最卑微的乞儿都能踩在他头上。肖准亦是如此。这样活着有何意义?他们一个是都城世家后人、一个是将门忠烈之后,又岂能那般活着?”女子后退几步,声音在雾气中有些飘忽,“我是白允,白允就是我。你以为,我用了她的身体便是将她驱逐出去?我还不屑于此。”

肖南回不动声色地向那人影逼近。

“自私自利而已,何必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雾气中的身影一顿,随即察觉到了她的意图、转身跑开。

她疾行几步追上前去,却只能看到一点模糊的影子在前方晃荡。女子清脆的笑声从雾气中传来、萦绕不散。

“在焦松行宫的时候没能杀了你实在可惜。如今来看,你确实是个麻烦、难缠得紧。”

她一言不发追上前去,只觉身处巨大迷宫的中央,四处茫茫不见尽头,而她要寻的人亦不见踪影。

脚下飞速倒退的地面由平缓转为倾斜,她意识到自己正向一处低洼深坑中走去。若说方才是她步步紧逼、对方不战而退,现下却有几分请君入瓮的意味。

心跳得越来越快,肩上的伤口从火辣变得麻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令她有些头晕目眩,直到脚下的斜坡终止、前方现出那道熟悉的身影。

作者感言

八条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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