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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 八条看雪 3515 2024-05-24 00:00:00

良久,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那你为何要将孤托付给你的东西与你那婢女葬在一起?”

蜷缩在石榻之上的背影一僵,随即缩成更小的一团。

肖南回料想对方不会轻易放过她,却没想过他会如此迅速地迫近,连一点喘息疗伤的时间都不给她。

她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望着那张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侧脸,低声道。

“她不是婢女。她是我的......”

她是她的亲人,她是她的朋友,她是她生命中最不起眼、却最重要的人。

但是她不在了。

她永远留在了斗辰岭那个荒草乱石的山坡上,只有她与月光记得她最后的模样。

眼底又有酸涩涌上,她吸了吸鼻子将它压下,声音有种故作轻快的怪异。

“当时情况紧急,我亦没有自保的把握,陛下托付给我的东西我不敢带在身上,便留在了安全的地方。我埋她的时候做了标记,陛下仁厚,找到东西的同时定不会不管她,我也算是能安心了......”

“好一个安心。”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酷,讥讽之意也毫不掩饰,“可惜孤担不起你口中仁厚二字,更没有心情去处理一个女婢的尸体。”

她沉默了片刻,随即摇了摇头。

“你不会的......”

“你凭什么认为孤不会?”他的声音突然逼近,回音在四壁间碰撞显得如此急切,“你若死了,你的仇恨、你的牵挂都将寄托在这些缥缈虚无的人心之上。而你需得知晓,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就是人心。”

她苦笑,不知是掩饰还是自嘲。

“那又如何?陛下的心可比我这个人靠得住的多了。我以为自己可以做很多事,我以为命运是可以被扭转的,我以为从我习武握起兵器的那天起,就再不会受人欺辱、无力反抗,可结果呢?我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保护不了。”

黑暗中有滚水入器的潺潺响动,然后是陶罐被搁置的声音。

“一个人是否强大,并不取决于其手中是否握有兵器。”

是这样的吗?或许是吧。但那又如何呢?生为孤女、飘摇一世,能够改变命运的方法实在少之又少。如果可以,谁会想要一直用这刀尖舔血的方式在这世间存活下去呢?

她生气了,胸腹之中长久以来压抑的悲伤和愤怒在此刻倾泻而出。

“陛下生来便立足群山之巅,万里江山都在你脚下,你手中便只是串佛珠也无人可以伤你分毫。可我生就平凡,平凡之中的疾苦冷暖,陛下怎么会懂?!”

她伤病未愈,动了气后便觉胸口憋闷、眼前一阵阵发黑。

那人微凉的手指抚摸过她的脸颊,轻轻拭去她额角的虚汗,温柔地看不出丝毫被触怒的痕迹,反而带着情人间的缱绻。

“所以你此刻方才明白,这世间一切本就是不对等的、不公平的?所以因为你的命平凡而卑贱,便可以轻易放弃吗?你是如此,你那死去的婢女也是如此吗?”

“你......!”

她争不过他、辩不过他,只能恶狠狠握紧拳头、又要缩回那黑暗中她最后的一点栖身之地去。

“我便是不想活了,也不劳陛下费心。”

他依旧不恼,唇齿之间抛出击溃她的最后一击。

“肖卿死前,不想知道那紫衣刺客的去向么?”

她果然猛地停住,眼神中的暗淡麻木都褪了些,可随即又想起什么,看他的眼神带了几分期待、几分怯懦。

他怎会不明白她心中所想,只故意不去看那眼神。

一盏白色瓷碗摆在了她面前,碗中汤药尚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热。

“想知道的话,就把它喝了。”

她抓起那药碗,眼都不眨地将其中汤水吞了下去,连它是苦是涩都没多留意,随后定定看着他,等待他兑现自己的承诺。

而他盯着那只瓷碗,半垂的眼帘之下是经过千万番掩饰的可怕情绪。

即便已经到了此刻,他还是无法容忍她因为那人的事露出如此急迫的神态。

“他向西南去了,暗卫一路跟着他,最后一次觅得踪迹,已是在赤州边界处了。”

女子摇摇晃晃站起来,一只手扶着石榻的边缘,一只手死死攥住他放在膝头的手。

“臣也算是陛下的近卫,先前更是同他交过手。臣愿意前往助力,必要关头......”

他冷哼一声。

“怎么,你想说必要关头时,你可以豁出性命来?”

她不说话,只执拗地抬头望着他。

那是一双感情充沛、热烈燃烧的眼睛,即便受过伤痛、遭受背叛、被人践踏,也依旧没有变得彻底麻木死寂。

而他从未有过那样的眼神。

人大抵都是如此。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是喜欢什么。

他终究还是不忍继续看她,起身离开石榻。

“肖南回,你的性命或许根本无足轻重,因为连你自己都不在意它。你以为你的复仇十分伟大,但在死亡面前这些根本毫无意义。”

死亡。

多么平凡而又沉重的两个字。她从前在战场上的时候,总与它擦身而过,却直到如今才明白它的真正含义。

“那什么才有意义?”

机括运行的沉重声响混着石头相互摩擦的吱嘎声,从黑暗深处传来。

“活着,活着才有意义。活着才能感受、才能体会、才能抉择。”

有流动的风迎面吹来,她感觉到自己的发丝在微微拂动。

“我义父他......”

“青怀候肖准已叛逃,那紫衣剑客劫走了白允,肖家已与白氏同流。”他的声音再次恢复了平淡,再多一丝情绪也难以寻觅,“他身为一营领将叛逃,便是天成的敌人。这一点,你应当清楚。”

她清楚,所以她才会痛苦。

“但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隐情......”

他没有转身,背影却透出一股无法掩饰的寒意。

他应当同她讲:若是再多提那人半个字,他便教人去杀了他。

可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变成另外一句。

“你若活着,或许能够看到肖家的下场。”

随着话音落地的瞬间,石门彻底翻转,沉重的声响停止,周遭再次恢复了平静。

肖南回抬头望去,门的那一边是寂静的夜空,星子与月辉倾倒一室,对久处于黑暗中的她来说竟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愣怔着站起身来,向着那璀璨的夜空走去,随后才发现此处视野如此广阔的原因。

这里是静波楼。

她上一次来这楼的时候是白日,春和景明、微风吹拂。

如今却是夜深之时,仲夏已至、暑热蝉噪。

不远处,整个皇城都在她脚下,长明的灯火映照着东西南北阡陌交通的街道,仿佛大地的脉络正在发光发热、蓬勃跳动。而这些微如大树根枝的细末端尖上,就安睡着一户又一户平凡而庸碌的人家,他们日复一日见着同样的人、做着同样的事、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

在这样的世界里做一名庸碌之人,曾是她毕生的梦想。因为她以为,拥有的不多,就不用体会失去的滋味。

眼眶中的泪早已干涸,她怔怔望着远方,并未留意那人离开的脚步声。

“要死要活,就在这里想清楚吧。”

第146章 生来孤独(上)

日头西斜,酉时未过,戌时将至。

单将飞拎着一只朴素的食盒走上静波楼西侧的楼阁之上。

这是他进入宫墙以后、第一次给除了那人以外的旁人送餐食。

盒子里的东西不多,每次只有两菜一汤一盘点心,却是这天底下最干净、最安全的一餐饭了。

转过三层石梯,穿过漆黑的石廊,眼前映入夕阳红彤彤的光。

他先是下意识看向石榻,发现塌上无人,于是便将目光转向阑干的方向。

然后他便看到穿着素色絺衣的女子站在阑干之上,迎风吹起的衣摆将她的身形铺陈地摇摇欲坠。

单将飞一愣,手中的篮子就那么直愣愣摔在了地上。

“肖姑娘!”

女子听到响动,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

玄衣内侍官的脸上有三分遮掩不住的惶恐,那双和气的眉眼死死盯着她,令她生出些忐忑不安来。

她从阑干上爬下来,将手掌摊开,神色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单常侍,我在弄这个,没注意到你来了......”

单将飞的目光落在对方手上,发现那掌心卧着一只黄嘴角、毛还没长齐的雏鸟。

“就方才,它从上面掉下来了。我想把它放回去,但有些够不到。”

女子边说边指了指阑额与檐柱间的鸟窝,那窝口还隐约可见几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正挤在一起默不作声。

内侍官的面色终于恢复如常,他走近几步,伸手将那雏鸟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打量了一会,轻声说道。

“是燕子呢。”

她面上又有一瞬间的僵硬,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掩饰的难过。

燕子会在屋檐下安家,本是吉祥喜乐的征兆。

只可惜有人借了这个名字,却亲手夺走了她的吉祥喜乐。

所以她宁可不信那些人们附加于这喙羽之上的寄托,反而将它们看做是这天地间最普通不过的生灵。

过去的三日里,她就是这般看见了天地。

她看到鸟儿在檐牙之下筑巢,衔着纤细的草枝往复穿梭,细腻的绒羽在风中轻轻颤动,轻软又坚强。

她看到蜉蝣朝生夕死,草木朝露日晞。

她看到湖中水波时而粼粼、时而澹澹,晴时碧波清澈,阴时暗淡浑浊。

她看到太阳升起落下的每一寸光线变幻,也看到月亮在彩云之后的清辉永照。

都说人在经历过生死大限过后,会徒生许多疑问。

她以为自己要花上三五年的时间才能想明白那些问题、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但等到第三日黄昏的时候,她就从那阑干旁站起身来了。

因为她看到那只雏鸟掉了下来。

她本以为自己不会这么快从深渊中走出来,可她的思绪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她的身体却已经做好了重新站起来的准备。

或许思考并不能带来那些答案,本能却可以。

掌心一阵微微的痒,她低头瞧着那在掌心蠕动的幼小生灵,指间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心与谨慎。

单将飞看在眼里,原本有些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这鸟就交给小的吧,一会差人架了梯子送上去就是了。姑娘还是早些用膳,饭菜放凉了吃着不舒服。”

单将飞从地上捡起那食盒,将将挪开盖子时才发现,方才那一摔,盒子里的两道菜洒了一半,眼瞅着是不能吃了。

“小的手笨,不小心将东西糟蹋了。还请姑娘稍等片刻,这便去再准备一份。”

作者感言

八条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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