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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 八条看雪 3701 2024-05-24 00:00:00

可这画若不是母亲所作,又会是谁的手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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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筒凉酒下肚,罗合三更天便起了几次夜。

这白石村的酒实在是不好入口,可他其实也不怎么在意。有些人喝酒是为了酒的味道,有的人喝酒只是为了醉而已。

他便是后者中的后者。

石头屋前依稀还有很久以前铺的石板路,他不想走那路,于是又绕到屋后,可屋后又有很久以前种下的满山梨树。

没来由的烦躁突然涌上头来,罗合狠狠踹了一脚道旁的鸡圈。

李元元的栅栏虽然看着难看、却结实非常,他这一脚踹出去,栅栏纹丝未动、他自己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就那么坐在了路中央,望着栅栏内那几只扑腾的母鸡、不甘心地喘着气,喘着喘着又冒出一个酒嗝来。

胃里火烧般灼热,像是本该流出的眼泪都憋回了肚中,在那反复发酵酝酿。

若非那人开口,他当真是不想回到这个地方的。所谓情景,不在景中,怎样都好;人在景中,难免伤情。

醒时忧丝缠绕、醉时噩梦侵扰,他的酒显然已经不大管用了。

他曾经不明白,如果上天认为苟且偷生的他才是罪人,为何不带走他、却要带走他的亲人。可如今他才明白,或许这才是上天给他的惩罚。对有罪的人来说,死是一种解脱,活着才是无间地狱。

他又坐了一会,终于决定站起身来。

起身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感应到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来。

月光穿过山门照在那条生出青苔的石板路上,隐隐约约地、一名女子正穿过细密雨雾、从开满白色花朵的梨树下走来,一头乌发色如远山。

那窈窕的身影是那样的熟悉,恍惚间令他想起多年前的日日夜夜,他就是这样站在路口,等他那一双幼妹打酒归来。

手中的酒囊轰然落地,罗合的眼中都是不可置信,声音嘶哑而颤抖。

“阿杼?”

他的声音消散在雨雾之中,一阵风飘过,又将那女子的身影隐了去。

他慌忙揉了揉眼睛,又不自觉地往前迈了几步,四顾搜寻着那个身影。

“阿杼?是你吗......”

风骤停,蒙在他眼前的雨雾突然散开。

女子就站在他面前七八步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风吹起挡住她半边面容的长发,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来。

“找到你了。”

第166章 命稿

阿杼还记得她与阿镜初识的那天。

钟离一族,以织法入命,而其中又数女子最有天赋。族中书写命稿的老人判定她天资最高,唯岁运压日、恐伏吟之命。最终,她被赐名为杼,寓意穿梭往复、编织未来的人。而那个与她同场、比她年长一岁的女孩则被取名为镜,寓意安放在屋瓦之下、妆台之前、不染纤尘的存在。

那一刻,她便明白族人对她二人的期许是不同的,或许她注定要肩负责任、在奔波辛劳中成长,而镜则会无忧无虑、平安快乐地老去。

然而命稿书成的结果,却往往不以人们的期许为转移。这一点,她是很多年之后才明白的。

彼时族中人丁并不兴旺,同年龄里男孩子多些,女孩子只得她和镜两人。从她记事起,她便和阿镜关系最好、走得最近。镜个性爽朗、爱哭爱笑,而她向来内敛、似乎天生便没有脾气,就连斥责的话也说得温和。她能同镜成为最亲密的挚友,是因为她们是族中唯一可以彼此分享秘密的人。

秘密,是关于梦境的秘密。

她们常在夜晚聚在一起,挑灯将彼此的梦境记录在一本册子上,阿镜常叫那本册子“梦谈”。

她和阿镜并不相似,就连梦境的内容也大相径庭,唯有喝酒是相同爱好。少时黄昏日落前,她们便会相约一同出山去偷酒,长大后也会挽着手一同去打酒,风雨无阻、岁岁如此。

但这样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尽头。

这一切都开始于那个可怕的梦。

那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地狱之景、一切的终结。梦中山火呼啸、河海沸腾,焦土遍野、瘟疫横行,男女老少都沦为奴隶,而王座之上端坐的魔鬼无时无刻不在饮血啖肉、放声尖啸。

她动不了、醒不来,只能在无尽的绝望中哭喊,终于梦境开始下沉,她穿过破碎的山河与层层叠叠的时光,最后落在一处院子里。

睁开眼,她发现自己站在荒凉的将军府后院中,一名身穿黑衣、头发高束的女子正在月光下缓缓走来。

她的目光落在对方手中的那条带子上,突然明白了什么,奋力向她冲去、想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那女子却在下一瞬消失在了原地。

她再次醒来,已是七日之后。

她不知道这七天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族中人人自危,而阿镜也不见了踪影。

族中威望最高的姑母亲自守在她的床前,询问她梦境中的内容,随后告诉她:她要代表族人出使霍州,将那条带子连同梦境中预言的事情告知沈家氏族,寻求所谓的救世之法。

年轻的阿杼并不情愿做这件事,她不明白为何如此沉重的职责要落在一个不足百户的家族之中、甚至是她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女子身上。但她的姑母告诉她,只有这样做了,她日后才能与族人相守、才能与阿镜相见。最终,她偷偷在梦谈杂录的最后一页画下了梦中女子的样貌,期盼着有朝一日能与阿镜分享一二,随后接下了姑母的嘱托,孤身一人带着那条织锦前往北地寻求昔日盟友的帮助。

然而她与钟离家都不知道的是,过往数十年间,沈氏早已独霸霍州内外,他们在扩张中尝到了甜头、知晓了神明的秘密,滋生出了凡人难以想象的可怕野心。

沈家家主沈石安同她说起了异史同贞的故事,希望她能将预言中人的线索尽数与他分享,并暗示所谓恶神并非不能为我所用,若是结盟便可获得永生的褒奖,取代赤州人供奉了数百年的神明,成为这片大地上名副其实的王。

即便已经改姓钟离,但她没有忘记过族人传承的信念,更没有忘记族中长辈赐名于她时寄予的期望。年轻如她,根本不知何为权势与欲望,只凭着一颗赤诚的心做事。她拒绝了沈石安,从此转动了开启噩梦的锁匙。

沈石安假意接纳了她,实则决计不能允许一切的隐患存在,暗中将关于预言的事情报给了天家。沈石安反复向她试探预言的细节,终于引起她的警惕,在穆尔赫封城的前一刻,她从祖宅的密道跑出,躲过沈家的看守、独自逃出了霍州。

她迫切期盼着能早日回到家中、回到家族的庇护中,一路上忍饥挨饿、小心隐藏着行踪,行到赤州边界时才敢在过路的驿站讨了一口茶喝。然而就在她喝完那碗热茶的一刻,她听到了路过的兵卒收兵时的闲言碎语。

沈家为表忠诚,彻底出卖了曾经的朋友。帝王夙印因方士言说对前朝之事很是忌惮,更无法容忍污蔑王之正义的存在。为抹杀这则虚无缥缈的预言,钟离一族被屠杀殆尽,昔日避世的小村庄从此成了连路人都不愿经过的埋骨地。

她不敢相信、不亲眼见到一切便不能说服自己这一切已成定局,她冒着死亡的危险想要重回钟离,却力竭落入山崖之下、被过路的将军救起。她这才明白,当初姑母选择让年幼的她去霍州是有原因的,或许从那时起,她的家人便知晓了自己命运的终点,而她却直到此刻才看清这一切。

没有人知道那个一身黑衣、头发高束、手中握着一条带子的女子是谁,更没有人知晓她与那则灭世预言之间的关联。但她可以等,等到有人可以为她解答的那一天。

她坚信,只要她一直守在那个地方,一定能够等到那名女子出现的那一天。

她孤身来到朔亲王府上,将家族的秘密深埋心底,期盼着有朝一日,那预言中的人早早现身,她便可以从这无止境的诅咒中脱身出来、将那救世的虚无职责卸下肩膀。

也许是上天怜惜她的境遇,又许是她的命稿中合该有此福德。阿杼没有想到,在将军府上的日子竟会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她的哥哥们待她如亲妹,老将军与夫人也将她视如己出,她们将她当做寻常女子一般照料呵护,差人教她弹琴书画、骑马射箭,为她千里寻姻缘、觅得一桩两情相悦的好婚事,最后亲手缝制锦绣嫁衣、送她上了通往锦绣前程的花轿。

渐渐地,年幼时的一切像褪去的潮水一般远去。沐浴在白日的阳光下,她常常忘了自己血海沉浮的身世与家仇,恍惚自己便生在这个温馨宁静的大院里,有慈爱的父母、温厚的兄长、过不完的悠长岁月。可到了月光入窗的时候,她便会想起黑夜里呼号惨叫的族人、姑母最后对她字字泣血的嘱托、和她隐姓埋名换来的苟且偷生。

她的心长久地被撕裂,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或许和将军一家在一起的日子才是她真实的人生,而那些挥散不去的黑色回忆只是她长久以来的一个噩梦。

只是她没有想到,沈家没有放过她、更没有忘记当初的预言,昔日噩梦卷土重来,直至雨安将她再次拉入一场难以醒来的迷梦。梦中她孤零零地守着一处空院子,恍惚看到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女孩走进了那处院子,怯生生地把怀里的梨递给她吃。她看到那女孩一天天的长大,脸庞渐渐变得熟悉。但她已无法分辨,这种熟悉究竟是因为朝夕相处的那些岁岁年年,还是因为她曾在另一个遥远的梦境中与她相逢过。

如今梦醒时分,那团笼罩在她眼前的白雾终于散去。她这才明白:原来预言中的女子早已出现,甚至与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那么多年。

命运之可悲可叹可笑,在于身处其中而不可窥其全貌。病时不知富贵,乐时不知烦忧。

当初离开家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烦恼于姑母的嘱托、以为自己月余过后便会回去,连告别都那样匆忙。

如今她终于再次回到了这里,却已是年过四十的沧桑妇人,在常人无法想象的混沌地狱中受尽折磨,心中只剩满满的痛苦与仇恨。

伏吟伏吟,反复□□。

上天就是如此书写她的命稿的,硬是要让骨肉分离、血亲相离之痛在她身上践踏两次。她曾以为自己摆脱了属于自己的命运,可到头来不过是脚踏其中而不自知罢了。

不远处的石头房子里透出灯火来,警惕的刀客与剑宗已经有所察觉般地醒来。

昔日兄长浮肿沧桑的面容就在她十步远的地方,他的眼中有欣喜、有迷茫、还有一种令她感到厌恶的懦弱。

“阿杼......”

他唤着她从前的名字,又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他确实没有开口说话的立场,甚至连喊她的名字也不配。

作者感言

八条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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