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辗转、半梦半醒,终于捱到了天亮。
肖南回盯着头顶缠枝纹的帷幔,觉得那图案似乎正在原地枯萎、褪色。
她睁着眼躺了一会,正准备爬起来,突然听到有脚步声,又连忙缩回被子里。
来的人穿着纳过三层的鞋底、步子很轻,但那种熟悉的急促感却是难以掩饰。
果不其然,下一秒杜鹃的声音便隔着被子响起来。
“装睡呢?闷不闷?”
肖南回不动,决定继续装死。
“你昨儿是怎的了?侯爷难得有空陪你,大家伙正玩得好好的,你却闹了脾气。”
肖南回将脸埋在被子里,手垫在枕头下、有些硌得慌。
她还是将平弦藏在枕头下面,每日又怕见着、又怕见不着。
半晌,她还是开了口。
“我没闹脾气。”
“还说没有?!”杜鹃不客气地将那被子扯下来,正要接着数落上几句,蓦地看到那孩子小衣下、隐约露出的伤痕,新旧伤疤从背一直眼神到小腿,尤其是脚踝上的那道疤最是骇人。
杜鹃捏在被角的手握紧又松开,一巴掌糊在肖南回的后脑勺上,肖南回立刻像一条胖鲤鱼一样在床上打了个挺。
“长本事了?!出去这么久、也不知给家里回封信,回来之后还三天两头往外跑,以后干脆不要吃我做的饭了,搬去同你那燕扶街的朋友天天喝花酒去好了......”
肖南回深谙这种“晨起训话”的路数,遂捂着头看向杜鹃,故作严肃道。
“杜鹃姐当真没拜过师、学过掌法么?还是已经自立门派、只是秘而不宣罢了?”
杜鹃终于没崩住、笑了出来,随即想起什么,从身上摸出一封书信来。
“贫嘴。这是给你的信。颜将军府上差人送来的,点名要交到你手上。”
颜广?
肖南回有点摸不着头脑,接过信来仔细一瞧。
信笺是上等的纸张,那上面的字迹却是又粗又钝、惨不忍睹。
打眼前头第一行便是‘见字如见人’,再往下看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说辞。
‘十月廿三,肖南回于军中小帐承诺于本人教习拳法三套,至今仍未兑现,特此催告。’
落款三个字倒是流畅,一看便是平日里只练这三个字,赫然便是:莫春花。
她挑了挑眉,有几分了然:“颜将军最近可是有带女眷回府了?”
杜鹃拧着秀眉仔细想了想:“约莫是的,我瞧着丁禹路上的布庄金楼前日差人送了不少缎子首饰过去,像是有新主入住。”
可以啊莫春花,你是翻身奴隶把歌唱了呀。
她有些好奇颜广究竟为何突然便想通了,对这不受待见的庶女开始上心了。改日她一定要去问问莫春花。
杜鹃瞧着眼前女子的神情,有些若有所思。
“你这此从宿岩回来,似乎交了不少朋友。”
“是吗?”她挠挠头,显然没太留意这回事,“都是些路上结识的,改日我引荐给义父认识一下。”
“最近还是算了。”杜鹃摆了摆手,一副有些忧愁的模样,“侯爷这几日的模样实在太过憔悴,从别馆回来的时候更是......”
突然意识到自己提到了不该提的东西,杜鹃猛地闭了嘴,又飞快瞧一眼肖南回的脸色。
这一眼带了几分“不打自招”的意味,不看还好、一看肖南回便知道,肖准去什么别馆的事八成又和白家的事有关。
饶是内心已经说服自己无数遍,再听到和那女子有关的只言片语、她还是会控制不住地从内里崩坏。
白允这两个字,如今就像一道诅咒一般,轻易就能将她原有的生活击得粉碎。
“南回,其实......”
杜鹃似乎想找补两句,下一秒,陈偲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打破了杜鹃已经吐到嘴边的话。
“小姐可起身了?”
杜鹃掩饰般将装着热水的铜盆端来,沾湿了帕子丢到肖南回脸上,对外回道:“这便起来了。”
陈偲顿了顿,又说道:“雁翅营来人说有要事同小姐当面转述,现下正候在前厅。小姐是现下去见、还是再等上片刻钟?”
一会是颜家一会又是雁翅营,肖南回寻思着:她这里从前可没这么热闹。
现下正是有些烦心,她本不想见人,但转念又觉得有个人打岔分散些注意力,说不定也是好事。
“劳烦陈叔了,我这便过去。”
她用湿帕子胡乱抹了抹脸,又抓起昨日换下的衣裳套上身,一旁的杜鹃瞧了又是一番出胡子瞪眼。
她装作瞧不见,又从杜鹃端来的茶盘上顺了块蒸糕,叼着便往前厅去了。
蒸糕三两口下了肚,脚下也刚好到了地方,肖南回抬眼一瞧。
不得了不得了,前厅立着的人赫然便是丁未翔。
她当对方这辈子都不愿同自己说话了,没想到居然还能在自家门口瞧见。
她躲在柱子后面磨蹭了一会,丁未翔那野犬一般的耳力转瞬便已察觉到她,目光穿透那根柱子略行一礼,恭敬道:“见过大将军。”
她有些尴尬地从柱子后走出来些,又故作豪气摆了摆手:“啊,你有意和好,倒也大可不必登门拜访。大家都是同辈,叫什么大将军不大将军的......”
话说出口,她才发现丁未翔用一种不可说的目光瞥了她一眼,行礼的方向却并不是正对着她。
肖南回浑身一抖,回过头去才发现肖准不知何时跟了过来。
肖准看她一眼,淡淡开口对丁未翔道:“我这义女今日不知怎的有些口无遮拦,还请丁中尉不要计较。”
丁未翔装模作样看她一眼,露出一个欠揍的笑容:“好说好说。”
肖南回气得牙痒痒,又不好当着肖准的面发作,只得咬紧牙关问道:“丁中尉前来,所为何事啊?”
“在下前来是代钟离公子转告姑娘一句话:平弦的事,可去城东梅家问问。”
她一怔,随即控制不住地激动:“这么说,是能修好的?”
“在下不知,只是代人传话。话已送到,在下便先告辞了。”
语毕,他对着肖准再次行礼,随后看也不看肖南回一眼、飞快离开了。
肖南回的心仍有些难以平静,本来已经不抱希望,可如果是那人说的,或许一切都还未可知。
突然,她反应过来,方才丁未翔说的是“钟离公子”,虽然没有直接说是皇帝,但肖准应当并不知道钟离竟的事。
她有些忐忑,既害怕肖准会问她钟离公子是哪位,心底莫名地又有些期待他会追问。
然而最终肖准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你若心急便去吧,莫要失了礼数。”
她有些小庆幸,但更多的是失落。最后还是勉强打起精神笑着应下,简单准备了一番便牵了吉祥急匆匆出门去了。
肖准身后,陈偲望着肖南回离开的背影有些叹息。
“姑娘去了梅家,恐怕就会知道那段伤心事了。”
“她已不是小孩子了,或许早该知晓。”肖准的声音沉沉的,“我只是没料到最终为她指路的竟是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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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蹄下轻快,在碎石铺成的小路上一路小跑着。
它今早得了一整包蕈子干,虽说不如那新鲜地吃起来带劲,但比起它在纪州时的待遇,可不要好上太多啊。
马背上,肖南回的心就跟着这颠簸的马屁股七上八下。
梅家是有名的将门,关系好的铸剑师、冶兵匠想来不少,可平弦远非寻常兵器,寻常匠人将它造出已是不易,更遑论将其恢复原状了。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条路是那人指给她的,总归是错不了。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的话,总是有些难以抗拒地信任。
或许这便是他们口中常说的、为上位者的威信罢?
吉祥打了个响鼻,肖南回这才发现路已到了尽头。
若非亲眼所见,她怎么也想不到阙城这寸土寸金的皇城根,竟还有眼前这等荒凉的景致。
石子小路在尽头变成一片碎石滩,灰白的地面上夹杂着入冬后枯黄的野草,同其上那座朱门大宅格格不入,只除了那青瓦上的几株老藤还有几分交相呼应。
藤属阴,高门显户人家决计不许藤条绕上自家前门,认为其有克害家宅之妨。
她只知梅家隐退前朝十数年,却不知家宅竟已凋敝至此。亦或者是,主人家早已失了这管理庭院的心思,任这周遭渐渐变为千百年前、无人定居时的样子。
即便如此,肖南回还是依照礼数翻身下马,将吉祥牵到驻马石前栓好。
驻马石的柱头雕着一虎一豹,依稀透露着此户人家昔日的气质。
拾阶而上,还没等她扣响门环,大门突然便从内打开,一干练装扮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她见状连忙表明身份。
“在下光要营右将肖南回,此番贸然前来......”
男子瞧她一眼,又望了望不远处摇着尾巴的吉祥,便让出进门的路来。
“原来是肖大人,我家主子候在内庭,还请随我前来。”
这是......知道她要来?
肖南回不知眼前人的身份,只得揖一揖道:“有劳这位......兄台。”
中年男子似笑非笑瞧她一眼,已有皱纹的眼角透出几分和这避世古宅不相称的世俗老练来:“我只是帮家主平日打理庭院花草的下人,大人不必多礼。”
下人却不用卑称,肖南回觉得眼前的人和这宅子一样古怪。
而打理花草一说就更是令她哭笑不得,若是这样的院子都算得上是有人打理,那她青怀侯府岂非也可称得上有几分景致了?
可下一秒,一个转角过后,眼前的景象却令她转瞬间扭转了方才的想法。
四四方方的庭院内,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梅树,当真是一个角落都没有遗漏。
盛放的梅花坠满枝头,一团团似赤霞粉雨、金帐绿纱,带着一种拥挤的蓬勃,像是要将这方圆几里地内的生气都汇集于此。
“先生这梅树,种的当真是好。”
饶是肖南回这等不懂行的武将、也不由得呆呆称赞着。
中年男子见怪不怪,瞧着那梅树却透出不一样的情来:“咱家的梅花开的早,如今已是颓势了。大人若是来早几日,花才正好。”
寒风一阵,那枝头的花瓣果然化作细碎花雨飘落而下。
她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来摸去摸出那朵已经压扁的梅花,递给那中年男子瞧。
“劳烦先生帮我瞧瞧,这梅花是何种梅花?”
中年男子接过那花仔细看了看、又轻嗅一番道:“回大人,此花色如晚霞映水、重瓣似檐角加叠,又是罕见的绿蕊,虽已败落却仍有余香,当是映水重楼。”
肖南回对这答案有些意外,又追问道:“先生可知阙城何处有这种梅花?”